当伪装被揭穿的那一刻，一切体面与尊严都不复存在，杰基抽泣着，看上去不像一位已故乡下公爵的夫人，反而显示因为天灾而失去一切收成的农妇。
罗斯静静地看着母亲哭泣，有着些许的不知所措。
她从未见过自己那一直坚强的母亲会哭泣。
维斯塔大概猜得到原因，不愿意提及的过往被揭穿，又遭遇了一只顺从的、以为永远在自己掌控中的女儿的反抗，有些许失态实属正常。
究其根本，杰基的坚强与蛮狠都是出于对宅邸内的绝对掌控，而非本性如此。与伊翠丝一样，杰基夫人的一切沉稳与威压都是装出来的。当发现事态完全失控时，一些人会崩溃，一些人则会选择尽可能体面。
伊翠丝选择了体面，宁可放弃生命也不愿让莉雅看见她软弱的一面。
杰基夫人显然是另一种人。
至少她还没自尽。
海洋的魔女如此想着。
事态就维斯塔自己看来，显然已经进入到了某种无法插手的地步了。
在许多国家与文明之中，普遍都存在着意为“不要干涉别人的家事”的谚语，此刻显然就是如此，于是她除却刚刚那一掌外，并未做出更多干涉，只是在旁静静观察。
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杰基女士似乎是终于缓了过来，在抽泣声中与罗斯交谈着。
这一次，她并未动手攻击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呼唤外面等候着的女佣。
或许是她想通了……
又或许是因为维斯塔此时用魔法稳住了她的心情……
母女二人罕见地待在一起，在礼仪约束之外交谈着。
“罗斯，”她抽泣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罗斯静静地听着，自她有记忆开始，她就一直是女佣们照顾着，从未听过什么来自妇女的床边故事。
这是她第一次从母亲那听到故事。
故事并不复杂……
“……很久以前，一个强盗杀死了落难的旅者，在发现这是一群贵族末裔后……
“……那些财富对贵族而言并不多，但对一个强盗家庭而言却异常丰厚……
“……于是强盗花了很多钱，将他的女儿伪装成贵族……”
尽管母亲事先说过，这只是一个故事，母女双方都清楚，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强盗的女儿嫁给了一位年龄足以当她父亲的年老公爵。他是个远离德黎兰的边缘公爵，并没有多少领地与财富，二人也并不相爱……”
第一次，杰基看着自己的女儿，不带有任何居高临下，反而带有些许弱势道：“爱情并不是必须的，我的女儿。你是最完美的淑女，你可以成为……”
罗斯摇了摇头，打断了母亲的话语：“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情妇。”
维斯塔感觉自己压制心情的魔法出现了轻微波动，但这并无太大影响，她只是调整了一下魔力，便将那怒意再度压了下去。
“你不明白，罗斯……”
“我明白，”她说，“我不需要借助其他人的权势，也不需要谄媚那些比父亲还老的人。”
喝了希帕波利亚小姐制作的药剂之后，罗斯第一次感觉到心中有勇气存在，如火焰般灼烧着。
几乎就在罗斯再度拒绝的瞬间，维斯塔侧头再次看向杰基。
怒火又涌上来了。
难以理解，杰基女士似乎只对她女儿的反抗异常愤怒，是认为罗斯理所应当地对她的一切都必须顺从吗？
“为什么，罗斯？没了我，你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即便心情被维斯塔可以压制到平静，杰基对女儿的言语依旧充满着攻击性。
“并不会，母亲，我自有出路。”
贵妇人露出讥讽的笑容，“出路？你还有什么出路？我是绝对不会允许你嫁给那个贼的。没有家产，又不愿去王都，像你这样除却美貌之外毫无优点的家伙还能去哪？还是说你确实是这么想的？”
维斯塔终于忍不住皱眉，她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杰基对自己的女儿能如此苛刻，甚至恐吓对方会沦落风尘。
然而即便面对母亲不加掩饰的话语，罗斯的面容依旧宁静，并未如对方期待的那般有万分的惶恐。
“不会的，母亲。”
在更恶毒的揣测出现之前，她轻轻举起了一根食指。
火焰，迸发而出，在她指尖跳跃。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随后在雷霆炸响的瞬间，杰基出声了。
“滚出去。”她说。
“滚出去！！”她咆哮道。
现在，即便是身为魔女的维斯塔也无法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平稳住杰基的情绪了。
貌似体面的贵妇人抄起烛台，狠狠砸在了女儿头上。
“你给我滚出去！！”
罗斯捂着伤口，漠然低头。
她什么都没说，顺从地离开了房间，摇头示意女佣们不要跟上，随后一人独自走向宅邸深处。
在离开的那一刻，她却忽然觉得心情无比轻松。
在走廊的窗边，她看着窗外田野，在闪电照耀下一片平坦。
贵族少女穿过走廊，回到了卧室，并未有多少犹豫，她拿起了那本魔法书。
书的扉页是烫金的，上面的字体在雷霆闪烁间反射着光辉：
“魔法师不受任何拘束，我们生来自由。”
鲜血自她额间流淌，滴落至书页，将文字染得模糊不清。
一直以来，她都不敢细看这页，担心心中出现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现在，在希帕波利亚小姐的药剂作用下，又或许是额间疼痛之下，她终于冲淡了心中的恐惧，细细观看着这一页。
门外，拖拽金属的声音响起。
杰基拖着剑，脸色难看，却带着轻声细语的温柔：“女儿，刚才是我不对，我们来好好聊聊吧。”
只要她放松警惕，哪怕是魔法师，也未必不能被杀死。
如今的一切，决不能因为家族出现异端而终结。
家族的荣耀……
富裕的生活……
自己的体面……
……
她走到门前，试着堆起笑容，推开了门。
屋内，罗斯站在墙边，本该是窗户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一人多高的破洞，风雨自其中吹出，打湿一片土地。
开门的瞬间，罗斯转过头，对着自己的母亲提裙行礼：
“感谢您的照顾，母亲。我不会令家族蒙羞。”
在杰基惊愕的目光中，罗斯跳了下去。
随后，她乘着风雨，飞上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