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鸟飞进屋子啦,快把它赶出去!”
杜灵玉踩着凳子,手持扫帚清理家中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厚厚地蛛丝落了不少灰尘,不一会扫帚便缠绕了薄薄一层蛛丝,窗台也很久没擦,落尘中夹杂着不少死虫的遗骸,正处理这些生物的痕迹,妈妈忽然冒出那么一句。
“呼嘿嘿,杜鹃还是喜鹊,小身子不大,翅膀也只有一点点,挺可爱……那也得把它赶走,否则它要在家里筑巢,用嘴叼来树杈干草,在屋顶搭窝,再生一窝雏鸟。”
少女抬起头寻找小鸟的痕迹,空荡荡的天花板一无所有,躺在床上的妈妈嘿嘿傻笑,伸出变形的手像是在逗鸟,让本就不存在的小鸟落在她手指上。
她的精神病越来越严重了,杜灵玉感到悲观,大概最多半年,母亲会彻底丧失自理能力,平时为她做好饭菜,用盘子反扣住保温,一样样摆在餐桌上这招恐怕不行了,需要长时间守在她身边照顾,让她身体保持清洁,吃饱穿暖,能活一天算一天。
由于杜灵玉年幼无知,不懂得计划,身旁又缺少能指导她生活的人,因此在就医看病上走了不少弯路,甚至听信偏方,白白浪费钱财。附近的社区人员经常送来米面油,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可社区也严重缺少人手,不能代替杜灵玉照顾病人,而无私帮助的前提,大概也建立在杜灵玉是个良家女孩的基础上,谁也不知她背地里都做过什么。
“妈,这段时间恐怕咱们俩要分开了,你暂时去住院吧,我已经凑足了钱。”
掀开床柜,杜灵玉翻找旧衣服,她把钱分别藏在不同的口袋里,米缸深处、餐桌下面的夹层以及塑料药盒,杜灵玉神经质般的藏钱,身为一个贼,她总是担心家里会进来别的贼,尽管这个老旧小区已经许多年未发生盗窃事件,但植根于心底的愧疚感,使得少女愈发脆弱。
“医院里的饭菜更难吃,而且护士大概也没耐心喂到你嘴里,我想每天给你送饭,煮鸡汤鸡
蛋,新鲜的蔬菜,等你病好了,就咱们俩,一起在家吃火锅,不过我不愿意吃白菜,在汤里
涮的时间太短,菜心硬硬的,特别难吃,羊肉也不喜欢,讨厌那股膻味,而且很容易冒沫,
弄得汤都不好喝了,还有水晶粉……”
杜灵玉弯腰抚摸着妈妈的脸颊,喃喃自语:“真想跟你吃火锅啊,以前每次考出好成绩,你都会提着篮子去市场,回来时油麦菜的叶子露在外面,牛肉卷套着白塑料袋,你总是藏在篮子最底下,上面盖着火锅底料和麻酱料,不让我看究竟买了多少牛肉卷,次次都吃到撑,第二天早上,再用肉汤泡饭,落网之鱼的牛肉片你都让给我,其实每逢吃火锅,我都没见你吃一口肉,你说吃肉不好,肉不好吃。全都夹到我碗里。”
少女转过身,坐在地上,她背靠着床,忽然悲从中来,黯然落泪。
“妈,赶快好起来吧,我不想再偷东西了,你知道吗?那天我馋的要命,去饭店吃了炒饭,那老板人很好,是个大块头,他说就算没钱,肚子饿了都可以上那去,他看出我心里难过,还劝我喝点酒,还有服务员,可能是他女朋友,南方来的女孩,瘦瘦的特可爱,我喜欢他们,却偷了他们的钱。”
双手掩面,杜灵玉不住啜泣,她是小偷,心里却又感到委屈,那并非被人误会的委屈,而是不得不做坏事的强烈委屈,一定有其他办法存在,可她无所指望。
“偷东西风险太高,也太卑劣,接下来我可能要出去卖,我问什么时候轮到我,她们说快了,丽娘不肯为我介绍,我找了别的大哥,妈!我算是毁了,未来没有任何希望可言,假如你还能听懂我说什么,能叫我一声女儿吗?”
“鸟儿,鸟儿!飞走了,鸟不能吃,肉里有毒,一个老太太捡鸟煮着吃,全家都被毒死了。”
妈妈依然颠三倒四,根本对女儿的话置若罔闻,但在杜灵玉看来,这简直是种恩惠,若妈妈理智尚存……她不敢想象,只能认为自己何以落得这下场,原因便在于年幼无知,没人可以指导她,将智慧分享给她,杜灵玉曾幻想有位白马王子,高大强壮,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为她分担苦楚,照料家人。
可如今为时已晚,她业已不再清白,‘偷东西这个问题呀,很严重,有必要戴上手铐去牢里坐一坐嘛’,杜灵玉在心里想象着大人们的强调。
“我不是为了你。”
她从床上将妈妈扶起来,为她穿好衣裳。
“我不是为了你!”
拿了包囊,里边有日常换洗的衣服,缓解关节痛的药丸、溶栓通络胶囊和一些营养品,之所以带这么多家什,杜灵玉有自己的主意。
她有强烈预感,妈妈就快走不动路了,过不了多久,她便很难站起来。
好在她目前还能走,否则陪妈妈去医院将会是一场灾难,走路步行、挤公交车、上楼梯,身子本就清瘦的杜灵玉无法全程背负妈妈。
花了两倍于正常人的时间,杜灵玉累的大汗淋漓,总算带妈妈来到了医院。
这还是建立在拥有医保卡的最佳情况,杜灵玉从口袋里拿出钱,五千多元,叠起来也挺厚实,想到即将挥洒一空,不免面露苦笑。
对不起啦,所有被我偷了手机的倒霉蛋,这笔钱花在救人,进了白色的医院,未来可能用于购买氧气瓶或者轮椅,等你们也躺病床上,鼻孔里吸着氧,那纯净的氧气可能来自于你的手机,尖端的设计、屏幕、摄像头和内存,变成你屁股底下的轮椅,和氧气一同回归到你们身上。
大病房里住满了病人,这间医院于金城,相当于购物广场于商业街,你来我往,人头攒动,络绎不绝,门**通相当混乱,出租车、水果摊和煎饼果子,马路对面商铺林立,寿衣、花圈和遗像放大应有尽有,治病出殡一条龙,鲜花纸钱骨灰盒,琳琅满目一无所缺,唯独缺德。
病床上的母亲,湮灭殆尽的未来,以及刺鼻的消毒水味,这些事物让杜灵玉深感无力,她甚至忘了自己刚十八,难道不该留道空气刘海,打扮成韩范去逛街吗?
“我走了。妈,你乖乖听护士的话,谁欺负你了,你就瞪她,记住她是谁,等我回来了收拾她们,如果顺利的话,我很快就来看你,菩萨保佑!赶快好起来吧。”
讽刺的是,她身为小偷,却迷恋奇迹,隐隐觉得妈妈还有可能康复,手会恢复原形,不再疯疯癫癫,甚至重新穿上针织毛衣,变成那个温柔善良的母亲,她还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告诉她自己好像喜欢上谁了。
到时候你就尽管唠叨我吧,叨叨一天一夜都没关系。
医院从不缺乏眼泪,毕竟这儿通抵黄泉,少女不想为空气增加湿度,她咬紧牙关,松开了母亲的手,准备离开。
“杜灵玉……”
她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那瞬间仿佛闻到了麻酱的香味,煎蛋在锅中的吱吱响声,那是母亲,撑伞在校门口接自己放学的女人,靴子沾满泥土,她老是蛮不讲理,抱怨杜灵玉喜欢往水坑里走。
少女并未回头,忍着即将崩溃的情绪,飞一般逃出了病房。
她回到破旧不堪的家,撕下墙上所有泛黄的报纸,从卫生间接出一条塑胶水管,将地面瓷砖和所有脏东西冲洗干净,包括被罩和床单,洗过之后拿去晾干,等她回来,那上面会有太阳的味道。
杜灵玉认真地洗了个澡。用桶里的水沾湿毛巾,然后在身上搓满香皂沫,将毛巾抬到头顶,拧出水,冲干身上的香皂抹,她刚度过经期,身上变得干干净净,闻不到一丝异味,皮肤上的化学香料取而代之。
她认为自己清白了,虽然只是暂时性的。
穿上她最好的衣服,一条淡紫色连衣裙,戴上一块小巧的手表,她决定去尬食店,告诉那个老板,是自己偷了钱,去当面认罪,无论那个男人作何反应,杜灵玉决定全盘接受。
在家拖了一会,天色也渐渐变暗了,杜灵玉下定决心,走出了家门,她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的会进监狱,告别熟悉的街道,丢下母亲一个人在医院,但她必须去尬食店,哪怕只能获得短暂的清白,她希望能够赎罪,用任何方式。
尽管出来之后,生活照旧,她可能还会偷窃,甚至做更恶劣的事情,但只要妈妈还活着,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杜灵玉不后悔成为那个人的女儿。
“我不是为了你。”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不是为了母亲而盗窃。
而现在,她为了清白而自投罗网,想象着那个男人威武的样子,杜灵玉心中十分害怕。
可能被揍,被扒光,被尽情侮辱,那个南方女孩也会帮忙,他们一定气疯了,修理自己一顿,送去派出所,这是最好的结局。
“杜灵玉?”
半路上,少女撞见了熟人,那个自称漫画家的青年。
“你怎么在这儿啊,其实我,刚想给你打电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