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照进闺房。
伊米端坐在梳妆台前。
镜中的女孩有着一头亮如熔银的长发，任由身后的女仆悉心理顺。
伊米感到头皮被轻扯，扬起素净可爱的脸颊，瞥向镜中倒映的室内天花板——狐狸、弓箭、水滴，搭配星辰与密文的浮雕吊顶。
壁炉毕剥作响。女仆将伊米的银白发绺分作左右两股垂下，用黑色蝴蝶缎带绑好。
伊米微张檀口：“辛苦你了，佩莉安女士。”
闺房里回响着女孩澄净可人的声音。
叫做佩莉安的女仆摇头：“伊米小姐，如果您对每件事都要道谢，那么公爵府邸就多了一只王室森林的百灵鸟。”
伊米微笑：“谬赞了。”
“伊米小姐。”佩莉安收拾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感觉您一点也不像小女孩。”
“是吗？”伊米装愣。
“您除了名字，还是记不起任何事么？”
伊米摇头。束在脑袋左右两股的银白发辫轻轻摇曳，在冬日微醺的空气中泛着明亮干净的光芒。
“太阳升起，便把昨日遗忘。”门外进来一位穿着黑曜护铠的英气女骑士，右臂绑着绷带，“对于经常失眠的贵族来讲，这是个好品德。”
“公爵大人。”女仆佩莉安低头。
女骑士微微一笑，佩莉安拘谨地退出闺房。
“不过，我还是深表遗憾。”女骑士凝目注视过来，一缕深蓝鬂发拂过她那五官精致而略显沧桑的脸颊，“因为你失去了关于血亲和过去的记忆，这些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瞧座上的银发女孩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她继续说：“我叫洁希•阿尔法斯。你有着养尊处优的外表，想必以前一定通晓淑女的礼节。”
伊米起身离座，两指捻裙角，行提裙礼。
“很独特的礼节。”洁希、也即英气女骑士笑容洋溢，“正如你的银白色的头发。”
伊米有些尴尬。
这提裙礼是在前世的电影里学来的。异世界的礼仪肯定不一样。
不过，她也算是做了小女孩会做的事——犯蠢，然后萌混过关。方才和女仆的对答就显得过于从容冷静，险些翻车。
“孩子，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洁希在闺房内的书桌旁坐下，“或许能让你想起什么。”
“我听佩莉安女士说，是您在遗迹里发现了我。”伊米抬眸，“那您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吗？”
“你有着独特的银发。”洁希回答，“北方诸族之中，只有以雪貂为家徽的慕斯特拉家族是银发。然而这个家族在近百年已经流离失所，一直是奴隶贩卖的受害者。”
“所以，很遗憾，我不知道你血亲的下落。最近几年，我们连一个慕斯特拉家族的年轻人也没见过。”
说完，洁希从座上起身，招呼门外一名年幼的女仆。
年幼女仆进来，戴着白丝腕套的双手捧着一柄霜白硬质的细长槊矛。
“我在遗迹发现你的时候，这柄矛和你一起沉睡。”洁希说，“想必这是你家族的圣物。因为慕斯特拉的家主——‘雪貂’慕斯特拉，使用的武器就是矛。现在你已经苏醒，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伊米伸出透红指尖，轻轻揩过霜矛表面上渐进的螺旋凹槽。
蓦然，一件斗篷无声而落，披在伊米的身上。
洁希亲眼见证银发女孩在触及慕斯特拉圣物的瞬间，披上了斗篷。
并且——
洁希凝起眼眸，视线落在这根霜白硬质的细长槊矛上，反复来回地确认。
慕斯特拉圣物，变成了一根普通的冰棍。
“喀。”
霜矛在年幼女仆的白丝手腕中如碎冰般断裂、融化。
“啊？！”捧着圣物的年幼女仆一脸惊骇，不知所措。
“娜可•阿尔法斯，”
洁希叫出年幼女仆的全名，英气的脸颊上充斥肃穆之色：“此事绝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是。”
伊米缩回手，扯了扯身上凭空多出来的兜帽：“？”
洁希见到当事人茫然求解的样子，于是开口回答：
“这件斗篷是家主的身份。慕斯特拉圣物认定你是家主。”
但是。
洁希没有继续往下说。
慕斯特拉圣物认一个失忆的小女孩为家主，并且随即失效。说明眼前这个叫做伊米的女孩，是最后一名慕斯特拉。
孤身一人的家主，就不能称作家主了。
没有家主，家族圣物自然也就失去效力。
洁希望向裹在斗篷里的银发女孩：“伊米•慕斯特拉•阿尔法斯。”
“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名字，我，洁希•阿尔法斯，第三十九任阿尔法斯战母，沃银城公爵兼柏夜王国北方守护，在此向‘极狐’阿尔法斯家主起誓，我必视你为我的亲生骨肉，沃银城永远是你的家。”
伊米两指捻裙，宛如圣洁的人偶：“母亲大人。”
虽然有点搞不清楚目前的处境，不过她现在加起来有三个姓，也不算纯亏。
……
餐厅。
空荡的烛台长桌只有两人入席。
身为公爵的洁希迅速用完早餐，放下刀叉，拿餐巾擦嘴：“伊米，我白天还有事务在身，不能陪你了。你可以在府邸内随意逛逛。”
“公爵大人慢走。”女仆们向洁希行礼。
“母亲大人慢走。”伊米从座上起来，站在一旁。
待公爵离开餐厅，女仆们继续忙碌手头上的活计。
这时，一名女仆端着钢罩餐盘从厨房出来，径直朝餐厅外面走去。
比起盘中佳肴，伊米被那名送餐女仆吸引了注意。
公爵都在餐厅用餐，这是送给谁的？
伊米回头，看见收拾盘子的那名女仆，是最初叫醒她的那位女仆佩莉安。
她挨近上前，小声：“佩莉安女士，刚才我好像看见一个女仆端着餐盘出去了？”
女仆佩莉安面对这位漂亮女孩流露的好奇心，露出慈母般温柔的笑容：“是送给勒菲小姐的早餐。”
勒菲小姐。
公爵膝下果然有子嗣。
这位勒菲小姐不受规矩制约，必然是正牌的公爵千金了。
“勒菲小姐有其他兄弟姐妹么？”伊米眨眨眼。
“还有一个入赘斯托伯爵家的少爷。”女仆佩莉安回答。
这时，又一个女仆端着钢罩餐盘出去。是之前拿着慕斯特拉圣物的那位年幼女仆娜可。
伊米不再多问。她准备尾随送饭的娜可，去见一见那位勒菲小姐。
公爵府邸是一座极大的城堡。壁炉日夜蒸腾，各处的墙壁与房间仿佛能见到春日的影子。
伊米穿着蓝色荷叶褶衬衫和白裙，一身淑女户内活动的轻便装束。松糕靴踩在暖意四溢的廊道上。
前方相隔十几步，送饭的女仆娜可沿着扶梯盘旋而上，来到三楼廊道尽头的一扇门扉前，轻叩，然后主动推开。
伊米趁机凑近。
闺房内一片窒闷昏暗，不仅没有点灯，落地的织锦窗帘还很严实地隔绝了外界光线。
炉火成为映亮闺房的唯一光源。一名淡蓝发少女穿着白色薄纱睡裙，坐在高脚凳上。
她眼睛蒙布，缓缓动弹白丝裤袜包裹的足尖，隔空指挥一组缝衣针和羊毛线，兀自在空气中编织。
魔法，是魔法。
伊米被眼前的景象强控了。
一同站在闺房门口的年幼女仆娜可，向伊米投来询问的视线。
伊米露出憨憨的笑：“抱歉，这里房间太多了，我忘记自己的房间在哪。”
年幼女仆娜可长着一副典型的阿尔法斯的细狭脸颊。眼睛漂亮水灵，眼皮低垂，一副沉着敏思的面相。
娜可想起伊米小姐在用餐时表现的无可挑剔。又想起她离开餐厅时，伊米小姐碟中的饭食还剩余很多。
瞧伊米和勒菲小姐一样南陆人似的娇小身板，胃口或许也差不多。
娜可想通了事情起因，反过来安慰伊米：“女仆们在厨房收拾您的剩饭，没空做您的向导。您先在这等一下——”
闺房中，缝衣针与女工织物掉落在地。
“有客人？”
室内女孩的声音无精打采，听感粘糊糊的，带着一丝与外界隔绝的淡泊。
“你好。”伊米主动开口，“我叫伊米•慕斯特拉•阿尔法斯，今早被公爵大人收为养女。”
淡蓝发女孩摘下眼罩，露出一双紫罗兰色的星瞳：
“你好，我叫勒菲•谢尔盖•阿尔法斯，年龄是十二岁。阿尔法斯是母亲大人的姓氏。父亲谢尔盖伯爵是母亲大人的封臣，血液里流淌有千年前古森仙精的传承——”
“停一停，小姐。”年幼女仆娜可把钢罩餐盘放在闺房内的书桌上，擦汗，“已经够详细了。”
“是、是吗…我认为不够细……”勒菲的舌头快要打结，似乎平时极少讲话。
闺房内光线微弱，看不到勒菲此刻的表情。伊米用女孩子天真烂漫的口吻说：“有空的话能教我魔法吗？”
“可、可以！”
勒菲的语调唐突升高，紧张而磕巴地答应。
大概注意到自己的语气过于激动，她脚踩在凳子边缘，胳膊抱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伊米小姐……对法术的了解程度有多少？”
“零。”
“啊？”勒菲有些茫然无措，“这、这样的话，您对自己当巫师的天赋有大致了解么？”
“应该——多少能学一点。”伊米食指点在光洁的下巴。
“看来您真的对巫师领域……不太了解。‘法术’是从‘法力’而来。法力总共有七种源头。”
“所以想具体学习某项法术，首先要确定您最亲和的法力源是七种里的哪一种……请等一等，我先拿个东西。”
说完，勒菲连忙下凳，在闺房内翻箱倒柜。
“小姐。”女仆娜可一副无奈的语气，“您应该先用早餐。”
伊米也意识到不妥，挥手道别：“勒菲小姐还是吃饭要紧，等到合适的时候再来教我好啦。”
伊米跟着送完早餐的女仆娜可走下楼梯，好奇地询问：“勒菲小姐平时很少出门么？”
娜可点头：“小姐就像一朵玻璃花园长大的含羞草，即便对战母和谢尔盖伯爵，叶子也几乎是闭着的。不过，小姐最近闭门不出，是因为选圣考核的日期快要到了。”
“选圣考核？那是什么？”
“选拔圣女的考核。”娜可说，“圣女是神明的代行者，拥有神明垂迹的力量，比一般的巫师和骑士更加强大。我们大陆只从巫师中选拔圣女。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位贵族小姐自幼修习法术，就是为了前往学城参加选圣考核，拿到圣女头衔。”
“啊，那我是不是打搅勒菲小姐修习了？”
“不至于。”娜可笑起来神似小狐狸，“小姐天分很高，她的法术已经娴熟又精通，不会妨碍和您一起玩耍。”
说到这，娜可的脸上掠过一丝隐忧。
“您别看小姐她这样，实际上性子很犟。选圣考核非常严格，小姐这个年纪拿到魔女证明就足够了。但小姐的目标是一定要成为圣女。大概是因为斯托和滕伯格两家封臣的伯爵小姐也都在以圣女头衔为目标，唉……”
伊米陷入沉思。
女仆佩莉安提到过，勒菲还有一个已经入赘的哥哥。大概公爵爵位的继承法随时会变，所以勒菲作为次女才会拼命努力证明自己。
不过，继承法再怎么变，也轮不到伊米、她这个毫无公爵血统的养女。
压根没有实际地位和荣誉的她，就更加需要自寻出路了。
“娜可。”伊米很自然地抛出疑问，“之前母亲大人提到的‘家主’，是什么意思啊？”
女仆娜可不假思索地回答：“家主是我们北方才有的古老传承。和王国的‘神明’和‘圣女’差不多的地位。不一样的是，神明和圣女引导的子民不计血统，家主只引导本家的血裔。”
“可你刚刚提过，‘圣女’是从‘神明’那里获得力量，这已经是两个级别的存在了。”伊米对战力叠盒子非常敏感，“‘家主’怎么和这两个混为一谈了呢？”
对于漂亮女孩展现的好奇心，娜可很耐心地解释：“‘圣女’走完登神长阶就是‘神明’。 ‘家主’走完登神长阶还是‘家主’，只是和神明一样成为不朽的存在。”
伊米恍然：“意思是，已经走完登神长阶的‘极狐阿尔法斯’是不朽的家主。而没走完登神长阶的‘雪貂慕斯特拉’是随时会陨落的家主。”
“啊…”娜可忽然意识到不对，“伊米小姐……”
“不必道歉。”伊米摇头，束于脑袋左右两股的银白发绺在空气中轻轻摇曳，“用早饭的时候、包括刚才勒菲小姐的反应就能让我感觉到，我好像一个濒危动物在被照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