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洛水之阳

作者:郦阳汾 更新时间:2025/5/20 18:35:24 字数:5667

周延光八年,宋开隆十二年,蜀王恭七年。

天府城十余年如一日的祥和被嘈杂喧嚣彻底打破,城外烟尘大作,甲士、车马组成的长龙钻出北门,往着远处前进,原本赶着进城入市的步伐全都被厉声喝阻止,城门口的熙熙攘攘被铁流分割在道路两旁。

二十年前,北方外族借宋国内乱南下,动乱四起;不过两年中原落入他手,车驾弃都南逃;西南川蜀,出身自天府大族刘氏的益、宁州刺史刘环借助避祸而来的国教岱宗的名望与实力,立足天府广纳流民,扩充武备,钳制蜀道、大江出入,而后自立。

四顾硝烟战火。再之后分立渐定,宋以蜀僭越违逆,蜀以宋丢失天命,两相攻伐二十载。

同时间,周国统一北方,而后竟马不停蹄地携余威南下,北面的兵锋逼迫原本相互攻伐的蜀宋停战议和,蜀帝刘恭后又自愿除去尊号,以换得更为强大的赵宋的支援。

在弋阳战事缓和后,宋彭城王领荆州刺史四皇子赵禛,作为使者来到天府,沿途召集周边宋国郡县官吏、卫兵和自愿参军者,同时收拢整合从宋国荆襄战场退下来的残兵前往天府,与蜀国禁军和如今避乱天府蓉山的岱宗上下子弟千人汇合,一齐前往支援。

不过本来冬季日间就短,城门又是天亮才开,此番被大军出行阻挡住进出城门的脚步,拥挤的人群中不断有牢骚爆发出来。

“这么多人还走这么慢,猴年马月才能让我们进去啊。”

“等人走完早市都成晚市了,我这些可都是新挖的冬笋,再等下去这风吹都给吹干来,我还卖个什么劲啊……!”

一句一句累加起来,热油油的人群渐渐爆出更多星子来。

突然间一声巨响,原本互相小腿和手臂都在打架的人群一下子默契地让出了大块的空地,让给了嘶鸣转圈的马、倾倒的推车和遍地的大白萝卜。

“你是怎么看的马呀…哎呦……!”一名面色黝黑的中年妇女用手指死死勾住一名甲士铠甲关节连接处的麻绳,纵然甲士比她高大许多,但是这勾住的地方太别扭,让他一时摆脱不开,“你别走,你看看我的萝卜给糟蹋成什么样了,你说这要能卖给谁啊……?!”

“给我放开……!”

挣脱不得的甲士将另一只手中的长戟甩开,一把钳住女人的手腕狠狠地捏紧,这下女人吃了痛,终是松开了手,接着就被甲士用力推了出去,他本想赶紧回身加回队伍,只是女人被他这一推之力重重地摔到在地上,接着迸发出哭嚎,凄惨的声音让原本隔着远远的人群又围了回来,人群的气势向甲士扑来。

“你们想干嘛…想动手吗...…!”

“没把你们征去做苦工还敢来凑这热闹,不想被带走就赶快滚蛋,别怪我没放你们一马,散开散开……!”一下子被无数讨伐的目光盯上,甲士紧张地看着人群,缓缓蹲下身步步后退,探到身后的手一番摸索,总算是抓到了丟在地上的长戟,于是脸色一改,又直起腰来,冲着捂着脸的女人怒吼道:“你娘的哭个屁哭,捂着个脸你掉眼泪了吗就在这装,我告诉你你这是妨碍行军,追究起来我现在就可以剁了你……!”

只是,甲士预料中的还嘴没有到来,只有女人的呜咽。

半晌,女人缓缓开口。

“是我耽误了军爷,军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只求......您能行行好吧就…赔我点萝卜…你们打仗征去了我家老头子家里都靠这点东西过活了……!”女人的啜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双手一摊,仰天痛哭,只是那黝黑的肤色藏住了汩汩的泪流,无情地削去了她几分可怜,“我家的妹儿们都饿的都昏过去了...这点萝卜也是一点都不敢动,就指着卖点钱,好给她们弟弟看病啊……!”

“真可怜……”

“你说这人怎么这样呢,岱宗的修士们比你们厉害多了也不见如此欺负人……”

才被甲士喝退的人群又一次大胆起来,交头接耳的稀碎也变得响彻。

甲士憋红了脸,在全身上下四处翻找,最后摸出十余枚铜板,手一张,就叮叮当当地散落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

“修士再厉害也不过百人,打起来不还是靠我们,要是没有我们,等哪天周军打到天府把你们都割了耳朵鼻子记功的时候,希望你们还有能跟周军计较萝卜……!”

甲士撂下狠话,气冲冲的拽着马匹赶上队伍,只留下久不识兵戈的蜀人面面相觑,甲士一走,他们的气似乎立刻消了,而且听了那段话后,他们或叹气或皱眉,或是看着出城的人马呆呆地出神,或是抱拳祈祷中原数十年的战火莫要烧向这难得净土。

刚有人想去安慰,却发现女人脸上虽还挂着泪,但正心无旁骛地数着手心上沾满污泥的铜板,不久又她四处张望,突然,那被泪水污浊的眼睛一亮,朝着一名年轻女子喊道:“这位小姐,请您抬抬脚吧。”

年轻女子闻言疑惑地抬起绣鞋,却没发觉踩着什么,女人说罢也未解释,只是朝着石板路缝间那抹铜黄扑去。

此时天府城外的军营中,一身白衣长须飘飘的岱宗掌门鲁璋悄无声息地拨开四皇子彭城王赵禛的营帐门帘,直到赵禛发现多了一大块白色才惊觉抬头。

“鲁掌门……!您怎么来了……实在有失远迎。”赵禛吓得一抖,才发现是鲁璋,立马站起来,躬身笑脸相迎,“鲁掌门亲自来此也不派人知会一声,要是没有鲁掌门在蜀王面前细陈利弊,合兵之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哪里哪里,彭城王言重了,本是同根生,同舟共济方是坦途。”鲁璋捋着胡须,笑呵呵道,一派亲和模样。

赵禛笑着应下,只是暗道明白这鲁璋看似一脸随和,实际上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主,蜀王先前几次三番地推迟派出最精锐的驻军,想白套来大宋的军队,没想到鲁璋只是一次出面,蜀王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而且传闻自他继任掌门以来,岱宗在蜀国朝堂扛过了几波攻讦,更加屹立不倒,同时一改从前的不问世事,吸纳普通人,使得在蓉山山脚的城镇发展到天府七八分繁华,这天府虽是蜀王脚下,但岱宗掌门可不比蜀王刘恭言轻。

毕竟当初若非凭借岱宗的名望与实力,刘氏也不会从天府各族中脱颖而出,进而占据川蜀。

“鲁掌门深明大义,世人敬仰,不仅动员岱宗上下弟子,还说服了蜀王,若非战事紧急,小子定是要造访蓉山道谢!”

“贵宗数千弟子都是仙缘之人,皆躬身参战,这修道者无不能以一当十,佼佼者更是以一敌百,实乃极大助力啊!”

“诶……彭城王莫要贵宗贵宗,多显得生分,二十年前岱宗不尚是大宋国教嘛……”

鲁璋突然的话语让赵禛脸上的笑容一僵。

这鲁璋是什么意思?虽当时岱宗掌门不是他,但是岱宗当初帮助刘蜀割据,对抗宋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鲁璋又拉起故旧来了,还偏偏挑宋蜀联军即将出征之时。

“鲁掌门是何意思……?”赵禛有些汗颜道:“莫怪小子操心多嘴,所谓隔墙有耳,窗外有人,鲁掌门还是口敞不得……”

“彭城王多虑了。”鲁璋笑容不改,长袖一挥,猎猎一声响彻屋内。

赵禛这才察觉,方才屋外闹人的嘈杂早已从耳边消失。他也是修习之人,自认有所建树,没想到鲁璋居然能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将此地隔绝。

“鲁掌门道法高深,小子佩服……”

“多谢彭城王赞誉,但老夫此来并非是为了让彭城王这军帐宜居些的。”鲁璋不免有些得意的微笑,不过只是不过捋了捋胡子,鲁璋语气笑容立刻收敛了下来,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开口,道:“移山填海,长生不老,此仙人所为,非凡世俗人修习能及,然若能健百骸、开九窍、清六腑,迈上道途,虽不及仙人分毫,亦可精壮身体,得常人不及之速力;也能延年益寿,享岁百年。”

“然人生有所异,彼此环境机缘风马牛不相及,入道之途大不相同,所经所得各有千秋。”

“昔年岱宗广纳天下修士,博取百家之长取其精华,最终窥得天机,汇得入道上上之法《青云经》,入门者若非朽木之资皆可迈上道途,凭此得成大宋国教,培育代代修士为国栋梁……”

“而修道之事根本在人,诚然世多中人,然宗门兴衰非禀赋者多寡不能决定……”

“岱宗借天下之力而起,必借天下之力再兴。”鲁璋语气沉重,叹道:“如今川蜀虽人物富饶,但算起来不过近百之事,终是天下一隅,弟子天资不比以往拔萃天下,先掌门与老夫皆唯恐长此以往,岱宗绝学不传,凋敝难免……”

“实如鲁掌门所言,人才乃成事根本,但小子愚钝,不知鲁掌门所言何意,望您明示在下……”

赵禛一副恳切模样,听鲁璋开头,他在心中便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岱宗如今只在这川蜀一地如同国教,想要广纳人才就要当天下第一宗,而岱宗的首选自然不是有着旧恨的北周,而是法统尚存的南渡宋室。只是这翘蜀国墙根的事可不能让他这四皇子亲自开口。

“欸……彭城王莫要装糊涂,此事事关岱宗兴衰,宗门上下心之所系,若是没有定音,老夫唯恐人心浮动上阵不力啊……”

赵禛眼皮一跳。鲁璋这话怕已经是威胁的地步了……

可这岱宗要如何重新成为国教呢?他们立足天赋已经二十多载,树生廿年想要移植也是伤筋动骨,何况弟子数千、差役上万的大宗门;而健康也早已扶植了许多新兴宗门,虽然不至于到达当初岱宗的地位却也有着不小势力,岱宗突然回归宗门间又是免不得一番明争暗斗……

“当然……兹事体大,老夫不求彭城王立做回答,而且帐外有人似乎候了许久,彭城王先请他进来吧。”

鲁璋沉吟片刻,最后为赵禛放下台阶,说着又是一挥,军营的嘈杂重新充斥帐内,帐外传来急切的声音。来人风尘仆仆,是赵禛在建康府上的管事,进到帐内先是跪拜赵禛,而后瞟向站在一旁的鲁璋。赵禛沉思片刻,最后决定也向鲁璋展示自己的诚意,旋即道:“无需避讳,鲁掌门乃大宋旧友,本王长辈,岂有视作外人隔阂之理。”

闻言,管事徐徐道来。

就在这大军将要开拔之时,王妃萧氏受惊羊水破裂,比府中产婆预先的更早地诞下一女。“王妃只是出门迎接香炉为王爷和小姐祈福,却未曾想到有人敢在官巷内纵马……”

“太过突然,府上人没有得个准备,还好小人早在府上已经预好了有名声的产婆……”

“小人怕派府上下吏来报的话,驿卒会不知泰山给怠慢,于是特地寻得灵马来亲禀。”

鲁璋站在一旁,斜眼看向那伏跪再地上的身影,眉头轻挑。暗道这厮不识好歹,这等关系大的事情居然也敢借来給自己邀功。

“她们母女怎么样?”赵禛自是听得出来,不过他没心思理会对方讨巧的话语,只是担心两人的情况。

“回王爷,小姐多少是有些早临,身体有些弱,王妃则……”

“行了……!”管事被赵禛一吼,登时一哆嗦,小碎步推出帐外。

“事关家眷,失态失态,让鲁掌门见笑了。”赵禛一只手架在桌上撑着额头,顿感烦躁。这管事在这种时候居然有心邀功,平日不觉小心思多,以后也再用不得了。

鲁璋摆摆手道:“是老夫多有得罪,不知此事紧急,耽误彭城王许久才收到此消息。”

赵禛心中冷哼一声,暗道鲁璋居然还有些自知,脸上眉眼低垂道:“小子或许该有此命吧,况建康来蜀需要少说需要七八日,虽然牵肠挂肚,但实际上却也不在乎小子急这一时了……”

鲁璋自知理亏,片刻后低声道:“岱宗在医道上也不遑多让,老夫可立刻派出医术精湛的弟子前去建康。”

“另外方才闻令媛似乎有些虚弱,论强身健体之术岱宗不自愧,敢称天下第一,若王爷不嫌弃,可让其拜老夫为师,老夫虽然年老昏花但本事还在。”

赵禛听后,还是选择应下。联蜀抗周已成为大宋定下的国策,若能将女儿送去或可建立最开始的信任,同时他也自认鲁璋不会如此天真,以为派出弟子和收徒就能让他愿意帮助岱宗,再者赵禛还不清楚妻子和女儿实时的情况,有鲁璋提出的两点终归是多了保障。

此时,帐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踏来。

“王爷,是时候开拔了。”听到帐外将领的声音,赵禛看向鲁璋,鲁璋脸上挂着笑,站的挺拔,没有要挪窝的表现。

赵禛自是明白鲁璋不愿出面的意思,一人径直拨开帐帘。帐外宋蜀的将领分列两侧等待他的命令。见到赵禛一脸肃穆地走出来,将领们纷纷拱手躬身,静候赵禛言语。不过说是将领,但身着戎装的人反而是少数,队列里许多是宽衣高冠的各地的郡县长官,虽然站在里面,但他们率领的也不过是各地的差役民团。

见着此般情形,赵禛心一沉,但他还是昂起头来大声道:“诸位……!”

“我方得府中喜报,王妃在建康为我诞下一女……!”

“恭贺王爷喜得贵女……!”列中人齐齐恭喜。

“大军将行,我得有此得后之喜报,是上天赐下这新生勃勃之气护佑我大军势如破竹。”

“想先帝时,奸佞当道,使同室操戈,为贼虏得乘我内乱之机,窃取河西,进占关中,后竟袭得洛城,十余年来搅乱中原、涂炭生灵,何其可恨……!”

“刀剑钩戟之下,不得已血脉流离,颠沛四海,虽尝有所阋墙,诚然不过意出自卫而已,现今外侮又犯,若仍寻戈不已,则天下将无我等立锥之地矣。”

“虽世言北寇凶戾,然其奔波往来,久战已怠,势不伊始,而我军固守可以逸待劳,举国之兵又成以众击寡,已得术胜;贼虏所过,鸡鸣不闻,生民不遗,失地百姓苦盼王师久已,今合兵共谋是以仁戡乱,有名在前,必得呼应,又有道之胜,术、道皆在我,岂又有不胜之理?”

“小女正正好生在这将战之前,我便为她取名阳洛,相信我等定能光复旧地,还都洛水之北……!”

说完,赵禛大手一挥,下达了开拔的命令。传令兵的脚印踏到每一个百夫长处,打头的千幅墨色铠甲拔地而起,随后是数千身着墨色粗衣的差吏,再是持锄负耰、驱使着牛驴的无数民夫,浩浩荡荡向北而去,将与天府城中出来的兵马合兵共击南下之敌。赵禛处在甲士的护卫之中,翻身跨上红鬃宝马,回过头看向营帐没有一丝动静,风吹起一丝门帘,鲁璋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赵禛的脑海中又泛出鲁璋的话语。鲁璋为何要同他说这些,而不是派人去见那太子三哥呢。显然,作为未来的皇帝,三哥赵祺的支持作用肯定是远大于自己的。或者鲁璋已经与三哥交流过了,那为什么又要来见自己呢?是鲁璋想浑水摸鱼渔翁得利,还是鲁璋觉得找谁都一样,还是鲁璋其实已经和父皇沟通过呢。

他想不明白。

赵禛的马蹄踏出与周身甲士相近的步调,踏出了节奏来,在一番慷慨激昂后的赵禛,不禁又念起远在建康的妻女。明明打了胜仗却被派往这千里之外的蜀国收拢残兵继续对抗北周,在朝堂中人看来是大局已定,太子已经稳如泰山,但却合了赵禛的意,他只是想驰骋沙场收复失地而已,没想到在建康的妻子又发生了这档事,赵禛不愿也不敢去想这到底是不是意外,如今他倒是有些庆幸答应了鲁璋,毕竟建康对她或许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在世人眼中他已是储君之争的败者,但一直在争的都是他的二哥,再就是自己的幕僚们和并不交心的朝臣们,而不是他,或许不争反而不会有幕僚们说的性命之忧。

再说了,太子有什么好当的呢?要被亲人猜忌,要面对群臣最苛刻的审视。往日亲近的兄弟已经少有言语,他能感到隔阂愈来愈大。皇帝有什么好当的呢?

从父皇在奔向建康的楼船带上冕旒那天似乎就变了个人,妻子不再是妻子,孩子不再是孩子。

她还好吗?生孩子是件折磨人的天大的苦事,她能受得了吗。

女儿又是什么样呢?想必像是她母亲一样白净的,可惜这出生的第一下是给产婆抱去了。

赵禛的思绪飘散,那些没资格听到赵禛鼓舞人心的发言的、东拼西凑、来自天南海北的兵士、民夫们也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同样的事物。阵中人的忧虑与思念随踢踏声一齐滋长,这是他们到达战场前最后的自由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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