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城西北,蓉山之上,岱宗山门内,一处古朴小院中。
一小撮阳光透过门窗,钻过屏风的镂空,盖在酣睡的脸庞上,照得赵阳洛白皙的脸蛋更加发亮,也带来微微的焦痒。睡梦的主人紧闭着双眼,只是挠了挠脸,又拉住被子转了个身,把后脑勺对上光去。
“小姐,您还在睡吗……?!”
不知是多少次呼唤还是没有收到一点反应,麦锦最后还是将手伸向了门,吱呀一声,房间门口探进一只粉底荷纹绒鞋。麦锦迈着小而快的步子走到床前,绕过屏风,开始轻轻地晃动床上蜷缩着的一坨。
“您难道忘了咱们今天要去城内见彭城王了吗,再不起来就要误了时辰了。”
麦锦跪靠在床边,渐渐地加大手上的力气,但是被中人除了偶尔咕哝几声也不见其他动静。紧跟着,门槛又跨进来一只牡丹纹样翘头鞋,那人回头掩上门,就迈到床边加入叫早。
“姐姐,平日里这小姐都是与鸡鸣同起舞剑习字,从未如此赖着床,怎么今日有大事反而迟迟不醒。”
一旁的稻秀叉着腰对麦锦说道。麦锦也只是摇摇头,先让稻秀去备好热水和各类服饰,留她接着唤人起床。
不过麦锦纵然焦急,却也不敢做更大的动作来,只好就这么摇着,只是对方似乎渐渐适应了麦锦有规律的摇动,好像睡在婴儿床上,睡得更香了,连咕哝声也不给,剩给麦锦纤细的吸吐。
时间就这么一下过了半柱香,来问的小厮也是来去了几回,稻秀也做完了准备回到房内,却见得还是她走时那副光景。
“姐姐,小姐怎么还没醒,再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说着,稻秀伸出手对着床上去,不过却被麦锦一把抓住。
“稻秀,你想干嘛?”
“姐姐……!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你这样是叫不醒小姐的,更何况要事在前,没叫醒她怕是反倒责怪更重。”稻秀没好气地看着麦锦道,“而且要是不快点,时间拖沓了,我们定是也要被王府那边责罚的,你就是再贴心也不至于这样吧。”
麦锦眼看着天边泛起的浮白,时辰离鸡鸣已过了许久,再朝着床看去。
赵阳洛还是那香浓的模样,这下麦锦心中也是顾不得其他了。
狠下心……闭上眼……
麦锦向床铺伸出手,要用上她压箱底的手段。
然后隔着被子在对方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
“唔……!”
“小姐你醒啦……!”麦锦听到声喜开了眼,结果只见到对方蠕动着翻了个面,像面包虫一样,变得脸朝下趴着,这下子连呼气声都没留给麦锦。
“唉……”
“姐姐你这样能叫醒谁啊……”稻秀在一旁十分无语,悄悄贴到麦锦耳边低语,“要我说你就该掐小姐的脸……”
“稻秀…!”麦锦愤愤地拉过稻秀的手拍了两下,语重心长地道:“我们是侍女,要记得主仆之别,你难道忘了吗,再有下次怕是板子真要打你身上了……”
稻秀捂着嘴呼呼笑道:“姐姐难道你不觉着小姐明明脸上还带着些娃娃肥却是成天板着个脸,意外可爱的紧吗?”
“你也不过就比小姐大个两岁罢了……”麦锦翻去个白眼,对稻秀这突然的不着调颇感无奈。
“麦锦,稻秀,小姐还要多久?”此时,院外传来一名中年女子的声音。
稻秀先是一愣,而后附在麦锦耳边惊呼起来:“这声音如此耳熟…好像是陈婆呀!”
“姐姐,陈婆她不是一直在建康城里吗,怎地来这了……!”
哪怕隔了个院子,稻秀都不禁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有丝丝毫毫泄了出去。
门外的声音正是彭城王府上的管事婆陈氏,陈管事原是彭城王妃的贴身丫鬟,王妃故去后代替了原先的管事,她对府里下人十分严格,麦锦稻秀两人自幼被陈管事管教长大,随小主人一起到了这蓉山后才解放出来,不过还是打心底里有些害怕。
她们这边几次三番都没个准信,那个小厮怕不是已经被斥责了,这下她们更不能告诉陈管事自家小姐还没起床了。
正当麦锦正在思考如何周全地拖延时,稻秀却对着门口脱口而出道:“额…陈婆婆…小姐…小姐她正在…正在如厕……!”
“稻秀……?!”麦锦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稻秀,稻秀则是食指放在唇前,示意麦锦噤声不要揭穿自己。
“啊……是……怎么敢劳烦陈婆婆您亲自跑一趟来,实在是我们两的不是。”
“等小姐好了我便即刻为她梳妆打扮……”稻秀此言既出,麦锦只好接着应道,转过身,又咬着牙对穗秀道:“你这回答的什么,若是让小姐知道了我们肯定要被责罚的……!”
“我也没法子啊……和小姐平日起床的点比咱们已经拖了两刻钟了,不然还能有什么理由。”
麦锦一脸无奈道:“你就是说沐浴也行啊……”
“既然如此,那你们尽快为小姐更衣梳妆。”院外传来陈管事的声音,“下山的轿子也备好了,我便在院外侯着了。”
“陈管事说她就等着了,看这样肯定是不高兴了,我们怎么办啊?”
“不要这么急。”
“我怎么能不急,到时候怎么说都是要被罚俸了,咱们本来就不宽裕,反倒是姐姐你怎么敢不急。”
这一听到钱的事,麦锦秀气的睫毛也一下子惆怅起来。
“总之,先得给小姐叫醒。”稻秀径直走到床边,趁麦锦还没反应过来,说着就一把将枕头抽掉。
只听得“蓬”的一声砸在床上。
“稻秀…你干什么呀……!”麦锦被妹妹的无理行为惊到,赶忙回身要抢回枕头。
“当然是叫小姐起床,姐姐你还想放回去不成啊……!”稻秀一把将枕头藏在身后,“还有你声音小点啊......!”
经稻秀一提醒,麦锦压低了声音,不过还是严厉地道:“小姐身体如此金贵,若是这下磕碰到了该怎么办呐,你就这么想吃板子不是……!”
“小姐这床垫乃是给蜀王的贡品,自是一等一的好,这点距离磕碰不了。”稻秀往墙上一靠,用背压实枕头,这才接着解释道:“若是小姐责罚最多也就是罚俸,换陈管事怕不是要跪上一天,药钱也多过罚金了。”
“稻秀你真是……!”
麦锦只怕赵阳洛已经醒了不敢再说下去,几年的侍奉下来,麦锦深知赵阳洛是个虽然嘴上不说也不轻易施以重罚,但是心中却不会轻易忘掉的个性。
况且这位王女一向高傲而不谙世事,稻秀这番可算是冒犯大了。
多少年了也改不掉这冒犯的性子...吃板子也是认了...至少无论如何不要被赶出去......
“唔…我勒个……”
“想吐我去…他娘的头好痛…高数你们帮我签到吧...头痛死我不想去了......”强忍着难受,赵阳洛用着做着俯卧撑一样的方式起身,只是待她环顾四周虽然眼睛还有些模糊,但就算只是看色块,她也能意识到这绝不是自己的宿舍,“嘶…这…这哪啊……?”
“呃…呕…呕……”
“小姐……您终于醒了……!”
正拉扯着的两人齐齐转过头来,麦锦见到赵阳洛已经坐起,松开了手中皱皱巴巴的枕头角,直直地朝床边跪拜下去,道:“小姐...方才稻秀太过无礼,奴婢恳求小姐放过稻秀一次......!”
“呃...等等等…什么小姐……”赵阳洛只感觉眼皮像是抛锚了,想要拼尽全力也只是打开一丝丝,每次用力还都会带来额头处的撕裂感,“先别说...头要炸了......”
“我缓缓……呕……”
“小姐……!”麦锦与稻秀见到赵阳洛痛苦的模样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如何下手,最后还是麦锦让稻秀赶紧拿些热水过来。
很快,稻秀端着托盘快走进来,沏好一杯递给麦锦。
接过茶杯,杯中一道白烟飘起,麦锦感受着指尖的温度,皱了皱眉道:“小姐这是怎喝的了滚烫的......?!”
“真是的...就会念我的不好.......”稻秀鼓起腮帮子,倍感委屈,“这茶水早就温着呢,不烫的,你这大冬天的有点温度就能冒烟,你现在再感觉下你手烫吗......?”
麦锦再捏了捏,指尖的温度感受起来确实不高便转身将茶杯递给了赵阳洛,道:“您快饮些热茶。”
虽然也不知道这个女声是谁,也不知道那的茶,不过赵阳洛现在确实迫切需要一口水来缓缓,一番摸索,终于贴到了一股柔软,而后茶杯的温热被送到手心。
赵阳洛来不及理会那片刻悸动,赶紧对准嘴巴,待到上唇认定完是安全的温度,赵阳洛抬起手将一饮而尽。
茶的清苦、姜的辛辣还有红枣焦焦的甜,甚至还有薏米口感的东西撞击着牙齿,再一口咬下刺痛着舌头的小球,果不其然是颗饱满的花椒。
来不及顶住,这各般滋味已经尽数滑入赵阳洛毫不设防的喉管。
我去...好**难喝......!
“这...这什么东西我去......!”沉重的眼皮被怪味一脚破开,赵阳洛从口腔的奇异中想起了小时“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的叮嘱,“这是茶啊...是人喝的吗......?!”
不过味道虽然奇怪,但是一口暖流下肚的作用还是不可否认的,赵阳洛身上开始透出丝丝汗来,四肢的知觉也越来越明显,也着实让头痛好了许多,至少眼前不再是戴着眼镜进浴室那样什么都看不清了。
直到此时,赵阳洛才看清眼前,再环顾四周,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是古色古香,她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散逸的木香,这地方显然不是自己的宿舍,更像是跑到了什么古装剧的剧组。回到眼前,正见麦锦,五官玲珑,淡着脂粉,头顶翡翠发簪,披粉衫,一身青裙,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正对着自己散发着担心。
赵阳洛哪被这样的漂亮的女生这样子看过,立刻就红了脸,嘴巴里的怪异似乎也开始回甘,嘟囔道:“多谢...呃...你的茶水......”
我的声音......?
麦锦一怔,未曾想过赵阳洛居然会对自己道谢,不过还是很快地俯下身子,还礼主人的感谢,不过待到麦锦抬起头来,赵阳洛已经痛苦地趴在了床上。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赵阳洛捂着头,不断去蹭床铺想以此缓解。方才那百灵鸟一样的声音在颅内回荡,就连声带颤动的感觉仿佛都被记起。
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但同时也很显然,那不是自己的声音。
恐惧、疑惑瞬间充斥赵阳洛的脑海,如果这里不是古装剧组,如果眼前的女生也不是什么演员,如果那个小姐喊的就是自己......
但随之无数画面、声音如潮水般涌来,不给赵阳洛一丝一毫的思想的空间。
赵氏皇族复基建康,北周西蜀,元氏刘家,三足鼎立,御剑、修士......
抵御北周加北伐的功劳载誉朝野的彭城王赵禛,还有信中出现的两个弟弟......
国教岱宗、掌门鲁璋、出身北方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师弟......
长剑在身前凭空飘起时强烈的兴奋,还有在这山峰之上的孤独......
与之混杂的是闪烁的霓虹灯、让人应激的起床铃,还有高考时接到卷子那一刻心脏响彻胸膛、不由自主地踊跃的鼓动。
熟悉的、陌生的记忆相互交织融合,伴随着而来的是从后脑勺开始到鼻梁的剧烈的撕裂和眩晕感,不知过了多久,昏天黑地的感觉才渐渐好转,恢复的意识为方才经历的一切给出了最符合的答案。
穿越了……
在小说中看过无数遍的,已经变得俗套的,但从未料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回过神来,赵阳洛发觉自己弓着身子趴在床榻上,满身大汗,身上的衣服紧贴身体散发着冰凉,发丝紧紧地粘在脸上,少数自由地发尖挑弄着脸颊和嘴唇。
“小姐......?”
麦锦和稻秀站在床边,紧张地注视着大口喘气的赵阳洛,生怕她再出什么事。
赵阳洛微微抬起头,问道:“你们叫我什么......?”
麦锦和稻秀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离奇的问题。
过了小会还是麦锦先做了反应,躬身道:“自然是唤您小姐了……”
“小姐......”赵阳洛哑然失笑,心里一番挣扎,最后还是鼓起了一丝丝侥幸,缓缓问道:“麻烦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叫什么......?”
“奴婢不敢直呼您的姓名......”
“没事,我让你们说的。”赵阳洛摆摆手,麦锦推托这一下居然让她增加了些些不知何来的期盼,期盼这过后喊出的会是自己期待的字符,“快说吧......”
“您姓赵……讳阳洛。”麦锦将头压得更低,缓缓说道。
赵阳洛沉重地点点头,抬起如今自己的手,白皙细长细皮嫩肉的,哪里还有自己以前那拉引体磨出的厚茧。
“我勒个…我还真是…赵阳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