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去，地上终于不再是石板，换成了厚厚的实木，入眼便是一个一丈宽，和旁边柱子一样高的屏风，屏风中间是一副巨大而斑斓的木雕画，左侧竖下的名字表面它是刻绘的天府的车水马龙，两旁做草木纹镂空，从中可以见到闪烁的烛台。
大白天还开灯真不环保...还有这是书房吗...跟大堂一样的...还有那椅子......
走了大老远，赵阳洛腹中不禁泛起嘀咕，不怀好意地打量起周身。
“王爷，小姐来了。”
为首的侍女侍女朝着屏风一欠身，银铃般的声音就回荡开来。
“快让她进来......!”
屏风后赵禛的声音传来，立刻打断了赵阳洛的腹诽。
这声音...听起来还挺年轻的...而且是不是有些高兴......？
还是领头的那名侍女，微微颔首便转身看向赵阳洛，赵阳洛咽了口口水，来不及再多想赶紧跟上对方。
侍女在进屏风两步处停下，让出空间让赵阳洛独自走进去，但赵阳洛正还低着头，只是突然感觉所处的环境顿时变亮许多，再抬头一名男子正直直地站在赵阳洛面前。
说是中年却也没那么那么成熟，但也远远不能算是年轻人，比赵阳洛高出半个多头，头顶金色发冠，一身宝蓝金绣的宽衣大袍显得他有些清瘦，五官深邃，棱角分明，蓄着短须，一侧腰间挂着金印与玉佩，另一侧则突出一个剑柄，比起一直被提到赫赫武功，他反倒更像是一名文官。
虽然只是这一个照面，但也不用怀疑，赵阳洛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原主的亲生父亲，自己的便宜老豆，宋彭城王赵禛。
只是赵阳洛这一下直角拐弯干到赵禛面前来的好像有些突然，正在整顿心情的赵禛似乎也没预料到与独女久别重逢的第一面会是这样，堂内霎时间陷入沉默，这对名义上的父女心中的字句都梗在喉头，相顾无言。
“王爷、小姐，可要奴婢为两位沏茶......?”
侍女的声音从赵阳洛背后传来，打破这凝涩的场面。
这一下犹如仙听，让卡嗓子的赵阳洛瞬间清醒不少，赵阳洛先是侧过头送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快步寻到茶壶边上。
“不麻烦你了，我来就好。”
侍女闻言，欠身行礼，还是迈着那不动声色的步子隐入屏风后。
该怎么叫呢...父王还是父亲...虽然都蛮尴尬的......
赵阳洛端起瓷壶，沏上一杯，脑子中思来想去，最后双手奉上赵禛。
“父...父亲...请您饮茶......”
赵阳洛最后还是选择了更亲昵的叫法，虽然不可能真把赵禛当成自己的父亲，但是自己用着这原主的身体，这样叫上一声也无可厚非。
“好......!”赵禛笑着从赵阳洛手中接过，尽管只此一个“好”字，但身上的喜悦却是掩藏不住。“以后也不要叫父王…亲子之间再论名爵这样岂不是显得太生分了吗。”
此时的赵禛一改赵阳洛的设想与原主的记忆中的形象，看上去只是一个单纯的、开心着的父亲。
只是赵禛越是不掩饰的欣喜，赵阳洛反倒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硬要说自己是不由分说地就占去原主的身体，从前更是个男生，不是眼前人真正的女儿。
自己只有原主的记忆，而没有原主的脾性，赵禛若是怀疑自己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她也不知道能如何解释。
“父...父亲......”现在已经不止是不安，赵阳洛更还有些发懦，只好用着最干枯的话题，缓缓开口道：“许久没见您了...身体可还好吗......?”
只是赵阳洛没等来尬聊接续，赵禛竟是红了眼眶，一双大手按上了赵阳洛肩头。
“今日见你，更觉为父愧于父亲之名啊……”
赵禛表现出的哀戚，远远超出赵阳洛所料。
“将你送往蜀地，我有算计......”赵禛的声音不小，也毫不掩饰其中的自责与愧疚，“将你交给鲁掌门，蜀王才更放心让我调遣蜀国精锐，有鲁掌门在我也不用过度担心你的安危......”
“当年，你母亲去后，我用尽所能，再哀求先帝，将建康、扬州几番彻查，到最后...那疯马似乎...真就只是只疯马......”赵禛放在赵阳洛肩头的手软下来，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力度，“那时我四方驰援，你刚出生太过年幼，实在无法将你带在身边...我没能救回你母亲，又岂敢再拿你的安危作注，赌那不过是一场意外......”
“或许你觉得这是推托之词，但蜀国内岱宗王室相互角力，岱宗欲亲近大宋以为依仗，蜀王又仰仗大宋援军，你在那反倒超然，无故他们没有加害你的缘由......”
“再就是惇徳、允元...他们其实很想见见你......”言及于此，赵禛的声音居然渐渐小了许多，“你母亲故去久...陛下便撮合我与沈懿...我本是不愿续弦，但那时北伐之议激烈，若是迎娶沈氏女儿或能换得沈氏调转旗帜，支持北伐...北伐复业…这也是你母亲的夙愿......”
“这数月，大宋与蜀国之间就宋寿归属屡有争执，使团此行借送与蜀国陛下大寿之礼之名义，实则商议宋寿之事，宋蜀之间大体上相安日久，但摩擦从未中止，宋寿兵家要地，如今边市又得了大利，两边都岂愿意放任，我只忧心合议不成会再生兵戈，故而我也不敢再留你在蓉山......”
“我自知我来的太迟太迟，让你无端经受这些......”突然间，赵禛紧紧的抱住赵阳洛，“阳洛...这么些年让你一个人在蜀地...我对不住你...也失信于你母亲...辜负了你们母女......”
按理来说，纵然赵禛的话真挚而煽情，如今的自己只是个有着赵阳洛记忆和形象的新个体，本不应该会有太大反应，面对一个大男人的拥抱甚至应该会感到矫情。
但仿佛是原主又回到了身上，赵阳洛居然没有抗拒的反应，只是心口一阵阵止不住的发酸发抖，颤动着她的眼眶泛出泪光。
这难道是你想要的吗…如果你能感受到的话……
赵阳洛冥冥之中生出别样的感觉。
那我会尽力做好你...如果你真的在另一边的话就麻烦你帮我照顾好我的父母吧……
“我也不是一个人，哪有那么夸张……”赵阳洛拂去泪花，摇摇头道:“麦锦她们陪着我呢…而且这不是回来了吗……”
“怎么不是一个人呢…不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赵禛慢慢松开赵阳洛，最后破出个笑容，伸出手为赵阳洛抹去余下的晶莹，“你长得真像你母亲，和她一样漂亮，就是眼睛不好看，太像我的了。”
“父…父亲，咱们还是坐下来说吧。”
“好，坐下来说。”
赵禛也不拖沓，笑着坐了回去，顺手为赵阳洛倒上了一杯茶水。
“谢谢父亲……”
赵禛这为自己倒茶的举动更是是颇让赵阳洛感到意外，就目前而言的表现，赵禛表达感情不仅直率、诚恳，更愿意放低自己的身段，让他并不像是一个父权、君权制下的上位者，倒更像是一个现代人。
为了不拂了赵禛的意，赵阳洛借着茶托挡住紧蹙的眉头，从唇齿的缝隙中渗进两口。
呜哇…慢慢喝只感觉更难喝了……
“那些信里面说的…你意下如何……?”赵禛待赵阳洛放下茶盏，问道。
信，原主一次没看，自己自然不可能去翻出来再看了。
赵阳洛挠了挠脸，支支吾吾憋不出话来。
赵禛见赵阳洛的表现，只是轻叹一声道:“没看也无妨…本就是我这父亲的问题…即使你现在还怪我也是应该的……”
“有些事也必须同你说…我预料恐有变故…所以本想让你继续留在蜀地……”赵禛神色复杂，“但是已经留你孤身一人这么些年…再弃置不顾岂是为人父母所该作为的…至少留在我身边...再怎么样为父也有保全之力……”
赵禛这般位高权重，究竟是什么能让他都担忧畏惧。
“父…父亲，到底是发生什么了……?”赵阳洛不由得开口问道。
“我久在江陵，消息比起建康还是太过闭塞，在我启程前往天府前，你舅父派人送来一封密信。”赵禛显然有些坐不住，又站起身来在堂内踱步，“皇上私下召集辅臣，商议要将你大皇叔建宁王由使持节都督宁、广州诸军事改任司空，赐以越州食邑奉请回京……”
“不仅麾下五岭诸军皆尽皆交由广、宁二州刺史统率，就连亲卫的数量都也要削去大半。”赵禛越说，神情越是严峻，“大宋初立至今，先嫡后长的规矩延续至今，故而陛下并非长子也可继承大统，再就是先帝吸取中原罹乱但宗室薄弱难以救援的教训，故分封诸王连郡跨州以备危难。”
不过给予外派的诸王优厚待遇让他们回京，由各地长官接管他们手中的权利......
死去的知识在赵阳洛脑中复活。
虽然没有国相的身影，但这不就是奉朝请吗......
赵禛接着道：“大哥性格谦弱，虽是长子但封地偏远，食邑不多，守备的也是五岭之地，不甚重要，但是......”
“父亲是担心如果大...皇叔开了先例...接下来就是咱们吗......”赵阳洛沉吟片刻开口道：“那么至少得让他们知道，在有些事情上没咱们不行...不然削藩这种事一旦开始想要让它停下来就太...唔......”
“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赵禛的大手轻轻拍在赵阳洛头上，苦笑道：“你这小脑瓜子都在想什么呢，难不成鲁掌门教你这些吗......”
诶......?
“若非旧地尚沉沦，北伐大业未济，我倒是想闲居震泽，享山水、天伦之乐，我所忧的是你二皇叔，他和大哥正相反，不是个愿妥协的性子......”
“你在蜀地那么久，我只是想同你讲讲如今的情况而已，没成想还能听到你出谋划策，不过嘛...也算是有些见地”赵禛笑着摇摇头，道:“只是不要把你父亲想得那般工于心计，荆、江之兵是国家之兵，我只是代为统领，陛下若要收回我手中兵权，我自当遵旨奉还。”
“不过也怪我，不该同你说这些朝堂之事，本应好好叙叙的，不过现在看来诸多话以后再说也不迟。”赵禛倒腾了下茶盖，笑道:“如果觉着无聊了，就让陈管事陪你出去走走吧，兴国坊虽堪称奢华，但作为禁闱还是太过冷清了些，天府城虽不比建康人物殷实，却是因着蜀人泼辣直率的性子，更活泼洒脱，堪称天下的一个好去处。”
“天府的热闹肯定是要多体验体验的，不过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赵阳洛正为刚才的自作多情而报羞，赧着脸嘴硬道:“朝堂庙堂又怎么了，我都...都...都快十五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何止十五，我十五可是十五加十九，也算是人到中年了好吧。
虽然两个世界硬加起来也比赵禛小不少，但是赵阳洛自认自己历史学得好，赵禛这天天行军打仗的见地，那不一定比自己高多少呢。
“十五…十五……”赵禛似乎没注意赵阳洛言语中的逞强，喃喃一会后一声长叹，“是啊…你也十五了…将要及笄成人了……”
赵禛看向赵阳洛，露出一个郑重的神色。
“阳洛啊…你可有心悦之人…即使是蜀人也无妨…为父自会……”
噗…这家伙…上来就开大吗……
死都不可能。
“您可别说什么心悦不心悦的了。”赵阳洛蹭的一下站起来，“我就没想过结婚，从前也是将来也会是。”
谁家老登搞笑呢...以前还是男生的时候连谈恋爱都没想过，现在变成女生还要去跟男生谈恋爱不成。
“若是身负所任还有情有可原，但你身上可并无官衔。”赵禛没想到赵阳洛这般抵触，有些严厉地教训道:“婚配之事并非儿戏，可不该轻易说这样的话。”
硬的来完了，赵禛的语气又放软了下来，循循道:“再说了，天下父母岂有对儿女婚姻之事不闻不问的，往日我本就没有做好，如今我自是要尽力为你选个好人家，不然不说我自己过意不去，天下人也要说我不够尽责了。”
天下人都忙着呢哪有心思管这点屁事......
赵阳洛心中吐槽起来。这赵禛直接就预设了所有人都会结婚，是现代人的可能性先下降百分之十好吧，虽然来这里之前自己是独生子女不知道感觉的准不准确，但如今赵禛给赵阳洛的感觉倒像是比自己大许多的哥哥，只有这一番说教下来真有点像自己真正的父母了。
“我自是不会逼你，你若是想为官，就算无有道法我亦可向皇上举荐。”见赵阳洛一脸敷衍，赵禛虽然有些无奈但还是停止了说教，叹道:“你自己也要上心些，若有合适的日子，我也会让你见见大宋的青年才俊们的。”
赵阳洛闻言赶忙点点头，这毕竟还是个皇帝制度的社会，赵禛不挥动父权或是族权的大棒来压她已经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自己也得给对方台阶才是。
赵禛大手一挥道:“好了，你舟车劳顿，早膳用了吗，可别饿着了，回去歇息吧。”
“好像是有些饿了。”赵阳洛适时地摸摸肚子，用试探地语气问道:“那...父亲...我便先告辞了......？”
“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吧。”
“好嘞……!”
“呃…是…父亲告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