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璋的身后正站着名清瘦的青年,看那头顶小冠可以看出他已年满二十,身高莫约米七出头,一袭唐草金纹白袍,左胸绣着山峦图案,直直静静的,像是在这富丽堂皇的大堂中间插了根竹子。
青年先是对着赵禛一揖,接着撩好衣摆,跪地俯首拜向赵禛。
“小子高符,见过王爷。”
虽是行的大礼,声音动作却处处写着不卑不亢,不见丝毫慌乱,全程不见一丝杂音,动作也仿佛每下都进了一个模子,以至于高符一套动作做完再站起身来,就如同他还站在原地一般。
单从行礼的动作,赵禛多少都能看出点那人的心态,彭城王之名早已誉满天下,许多青年才俊第一次见到自己虽不至于失态,但很少有难掩激动的,高符这一板一眼到了极致的动作,就像是在说他平静的很,对谁都是一样的动作。
赵禛也不掩饰他的欣赏,让他与鲁璋一齐坐到近前来。
鲁璋虽是低着眉,但赵禛的神色已尽皆被他收入眼底,于是哈哈笑道:“彭城王既然动了爱才之心,那老朽所求之事也不过是顺水推舟了。”
赵禛闻言还是耸起了耳朵,爱才是一回事,办事可是另一件事了,对鲁璋这浑水摸鱼的说辞他可不敢直接应下。
“瞧掌门说的,鲁掌门道法冠绝天下,在这蜀地一方更是说一不二,能让您登门拜访相求,这是对我小子怕不是顺水推舟,而是逆水行舟了。”戴完高帽留下借口后,赵禛才问起具体,道:“不过小子更不能害鲁掌门白走一趟,还请鲁掌门但说无妨吧。”
“彭城王可别捧杀我老头了,实话实说,于彭城王而言此事确实算不得大事。”鲁璋轻咳两声,拍了拍高符身前的桌面,道:“实际上,是关乎老朽这徒儿之事......”
“我一生无有子嗣,早将徒子徒孙们视作亲人,最早的徒弟们早就各自高飞,有不少还没活过我这老朽的,晚年间也就是收了阳洛与他,阳洛有王爷做靠山,高符会是我最后一名弟子,既已经及冠,也不好再留他在山门了,于是我就想拉下个老脸,为他寻个好路子,替他向彭城王求个官。”
说罢,鲁璋一拍高符后背,高符就起身离座,静静地伏跪在地上。
“他的道法虽不及阳洛,但是老朽不究实的说,他的剑术蜀地青年一代无出其右,放眼天下也不遑多让,此外在岱宗这么些年,经纶兵书也修习不少,王爷若是有惜才之意,留他做个身边侍卫也可。”
“鲁掌门道法绝妙,修为高深,寻常高人都有九十之数,鲁掌门这般宗师自是有南山之寿,如今气色也是好着,小子愿鲁掌门勿要过多忧心啊......”
“哎...让彭城王为我烦心了,不过寿元自由天定,我老朽虽有所感受,但从不纠结,忧心的唯有岱宗与徒弟,虽然岱宗之事麻烦了许久,但是徒弟之事还需要麻烦彭城王啊......”
见鲁璋居然如此动情,又想到这一代宗师可能寿命无几,赵禛一时间竟动摇许多,险些就应下了鲁璋,但久经宦海养成的习惯还是阻止了他下意识的开口。
沉吟片刻,赵禛缓缓开口道:“鲁掌门、小友,莫怪我心直口快,虽是鲁掌门所托,但是我终究是大宋之臣,只希望为国选材,而非是带来隐患啊......”
见赵禛的口吻有所松动,鲁璋也是趁热打铁,立马道:“彭城王不必担心,这孩子出生在山东,并非蜀人,而且自幼就听闻彭城王大名,仰慕得紧呢,别看他正经,心中怕不是激动着呢。”
“山东......?”赵禛看了看高符,后者趴伏着看不见脸色,于是又转头看向鲁璋,道:“看他的年纪,那时山东已经陷落于周人之手了吧......”
见赵禛提起,鲁璋的面色变得有些悲痛,沉沉道:“王爷既然问起,我也不好隐瞒,实在是这孩子命苦......”
“王爷也知晓,七八年前周国杨氏当政,大肆清除异己,株连何其残忍,这孩子父母也在其列,他带着幼妹躲藏逃往到他亲戚处,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小女娃不受人瞩目,容易藏,一个十余岁武功不浅又有真气的男孩难藏啊,他亲戚又正与我是旧交,于是冒死迢迢送他来此,他与当政的杨氏有血海深仇,又背离周国这么多年,还请王爷不要担心他北地的出身。”
听到此,赵禛也不免流露出哀色,自己将赵阳洛送的如此之远,不正是害怕自己突生变故,赵阳洛也要像高符一样奔走逃亡吗。
赵禛正色开口道:“小子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鲁掌门为何不让他在蜀国为官,反而是来寻小子,若是掌门对蜀王开口,所得的职位自然要比小子能允诺的高得多。”
像是预料到了赵禛的问题,鲁璋的神色舒缓了许多,又捋起了胡须,笑道:“历代蜀王对老朽都猜忌不轻,岂会让我的弟子能放开手脚呢,而他来彭城王处,往后能用的地方要多多了,也好满足他年轻人施展抱负的心思。”
“鲁掌门倒真是信任小子。”
“王爷将阳洛送到蓉山托付与老朽,不更是信任吗。”
赵禛笑着又转向还低着头的高符,道:“许多话都是你师父代你说完了,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还是说你就想在我身边做个侍卫了?”
原本像是一尊雕塑的高符身体轻轻颤动,而后抬起头看向主座,在对上赵禛略带笑意的眼睛后,高符的眼中顿时闪动出光芒。
“小子承蒙王爷厚恩,只是小子虽自认有点武艺,却想做些其他的......!”
“哦......?”赵禛轻抚胡须,笑道:“就这么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不是不是,王爷您误会了......!”高符一下子直起身来急忙摆摆手,匆匆道:“若是王爷不嫌弃小子,小子愿护卫王爷左右,只是王爷武功高强又手握重兵,怕是没机会真需要小子,所以小子才想寻些更能施展的地方......”
见高符终于露出了慌张的神色,赵禛的欣赏反倒加深了几分。
一是高符若是从头到尾都不见情绪波动,赵禛就要担心他是不是心思深沉至极之人,再就是敢于开口,不愿留在自己身边做护卫寻更舒适便捷的升迁之道,这表明高符真的想自己做出些事迹,多少是有志向的。
“好了好了,彭城王就别逗小徒了。”一旁鲁璋开口解围,不过自己也在抚须笑着。
“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吧,我明日将与使团之人会面,届时其中不乏我大宋忠臣良将,届时我会将你荐于他们中一些人,你究竟花落谁家就看你自己的本事造化了。”
“小子谢过王爷......!”高符深深埋头,赵禛是将他介绍给名臣大将,实际上让他免于部分因为空降被人蛐蛐的情况,而且也有了更多选择,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小子定不负彭城王之恩,为大宋效力......!”
“还不快为彭城王奉茶?”
鲁璋的拂尘一甩,高符便噔噔地恭恭敬敬地为赵禛递上一杯茶。
罢了,鲁璋看向赵禛道:“王爷可还有什么要问小徒的,若是没有,老朽便让他去将带来的东西放到坊内了。”
见赵禛颔首,拂尘又是一甩,高符便噔噔地离开了芙蓉堂。
“鲁掌门放到我便唤人去叫了小女,只是不知哪里耽搁了,让鲁掌门枯等了。”
“王爷说的哪里话,王爷这可是了却我老朽一桩心事啊。”鲁璋还是笑着捋着长须,神情洋溢着满意,“这哪里能算得上是枯等呢,反倒是彭城王麻烦阳洛了,让她来见我这天天能见到的糟老头子。”
“鲁掌门是阳洛的师父,这等礼数自是不能少的......”说到一半,赵禛像是想到了什么,摩挲了一阵茶杯,最后轻抿一口,对着鲁璋转而用略带埋怨的语气道:“不过鲁掌门,小子虽是出于爱才,但也算是帮掌门了却桩心事,只是掌门为何一直害小子牵肠挂肚的呢......?”
鲁璋对赵禛云里雾里的话语一头雾水,拱手问道:“彭城王还请明示,老朽是哪里害得彭城王忧心了?”
“自然是小女了,自沈懿诞下惇徳、允元后,阳洛似是伤了心,从建康回蓉山后再不回复书信,小子只得转而从掌门处得悉小女近况。”
“是如彭城王所说,只是老朽也未听出是何处让彭城王忧心了......?”
“小子想说的是鲁掌门的近况之言究竟是如何得出的。”赵禛见鲁璋还是一脸无辜,于是直接点开道:“掌门的书信中言及阳洛心高气傲,不与普通弟子往来,对小子送她来蓉山颇有怨气,可是?”
“不错,皆是我老朽所言,这些非是挑拨彭城王父女,只是我老朽不愿见至亲之间心生嫌隙,所以一直都是如实告知。”鲁璋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与赵阳洛相处的时间长的多的多,赵阳洛对他又是个小孩子,自然许多情绪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些皆是老朽与阳洛相处而得,阳洛虽道法冠绝,但是心性有缺,老朽也正想提醒王爷对阳洛要多加引导。”
“小子原本听了掌门的话,午前与阳洛再见,积蓄许多话语皆是依着您的话做准备的,只是见面之后,阳洛却并未表现出半点隔阂,倒是烂漫,与小子对谈融洽和乐犹如民间父女,她甚至主动为我建言献策,我到底分不清究竟是掌门之言有失偏颇,还是小女的心思藏的太深了。”
鲁璋倍感不可思议,愣愣道:“阳洛性子高傲,对任何人都不屑于掩饰,自是不会对王爷有太深的潜藏.....”
“既然如此,鲁掌门就算要提醒小子,也不必夸大至此,害得我担心这么些年啊……”
这是鲁璋第一次怀疑自己七十五岁还一点不昏花的眼睛,未曾想赵阳洛只是与赵禛一面就推翻了他那么多年观察得出的结论,总不可能说这就是什么亲情的魔力......
“王爷之言于老朽亦是震惊......”鲁璋的手停在胡子中间,半天也没接着顺到尾,“只是老朽自信还未到那么老眼昏花时,那些话也非一朝一夕而得......”
“王爷,小姐来了。”
堂外侍女的声音隔着门板嗡嗡的传来。
“快让她进来。”
赵禛高声道,闻言鲁璋的眼睛也直直地注视着还合上的门板,两人都在等着赵阳洛的出现来证明到底谁说的话是真的。
“吱呀。”
稻秀和麦锦为赵阳洛推开房门,重新上好妆的赵阳洛紧张地绷着身子走了进来。
待房门关上,一抬头,入眼便是目不转睛的鲁璋和赵禛,似乎要看穿什么,莫名让赵阳洛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拍x光,生怕自己被打入成吨辐射,现在则是怕被那似乎道法独步天下的老头真看出点东西。
“呃...见过父亲…呃...见过师父......”
赵阳洛有些磕磕绊绊地对这两人作揖行礼,还好没有有高符在旁对比。
“我叫你来怎么费了那么多时间?”赵禛的话语虽在质问,但是却没半分责备的语气,谆谆道:“让鲁掌门等了好些时间,鲁掌门虽不怪你,但你以后对接人待物还要更上心些。”
赵阳洛抬起头,刚想解释一番,只是这鲁璋已经离开自己的座位,径直朝着自己这走来。
鲁璋停在赵阳洛跟前两三步地方,接着细细打量了半晌,缓缓道:“女儿家果然还是念家,这回到了彭城王这就连面色都红润不少啊。”
不只是气色好了,平时似乎总在生气的眼睛也圆润不少,整个人的气质也收敛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反而可以说有点憨态……
得知赵禛来此,鲁璋还生怕赵阳洛有可能会对赵禛拔剑相向。
毕竟赵阳洛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远送,家中信件都在无微不至的关心她,结果数年后满怀期待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突然多了两个弟弟,不出一月又被送了回去,换鲁璋自己也感觉不能接受,何况是那时候还年幼的赵阳洛。
只是…这眼神不仅柔和许多…甚至还带有慌张……
鲁璋揪着胡子,又绕到赵阳洛身后。
脖后那颗痣也有,单看样貌没有问题,再感受下真气,少了隐含的刚愎戾气,变得更加温润,反倒是变好了。
这样貌与真气皆无不同,这肯定就是赵阳洛,只是过去这么多年的观察又在。说这真是赵阳洛吗。
赵阳洛瑟瑟地站在原地任由鲁璋扫描一遍不敢动弹,方才看向赵禛,赵禛只是笑着示意她稍安勿躁,这反而让赵阳洛更紧张了起来。
半晌,鲁璋长舒一口气道:“我老朽自认懂得半分人心人性,却未曾想亲子之情能有如此伟力,彭城王,是老朽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