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声音叠加着从门外传来，不过却不是赵阳洛想象中，是那影视剧中搭配这词的尖细嗓音。
按着陈管事的教导，自己跟在赵禛右后方就行，不过因为在赵禛身后隔了几米，以赵阳洛的身高不得已要垫垫脚，这才从赵禛肩后看到门外的情况。
两个用从头到脚几乎是一身纯黑的青年一路走到大敞的门口，与这个世界正常男子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没有留胡子，而门外陈管事、麦锦、稻秀还有那些应该也是宋国人的人，个个神色恭敬谦卑，纷纷随着他们的脚步到达自己面前而低头跪下。
不过最瞩目的还是这两青年身后的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手捧漆盒，虽然也是一身玄黑，但是却有着不少显眼的金丝花纹，头发不是黑布包起而是带着小冠，看这气场，应该就是那谒者仆射冯潘了。
这家伙难不成也是太监吗……
细细看去这人身高肩宽，身材可以说是健壮，肤色还有些黝黑，甚至给人些阳刚的感觉，和太监那阴柔的刻板印象相比，不说是大同小异，至少是天壤之别了。
那两名青年进到门内就分立在门口，剩冯潘往前走了几步，与赵禛交目片刻但无言语，只是一脸严肃地将漆盒高举过头顶。
赵阳洛还在越过赵禛肩膀偷看，待到冯潘走到室内，才注意到门外已经俯首一片，悄无声息到给人以窒息的感觉，而面前赵禛的肩膀也开始慢慢降了下去，已经顺好衣服前摆开始下跪。
赵阳洛也只好赶紧学着赵禛做了起来。
当膝盖触碰到地毯，额头快要贴到地板的赵阳洛就算是把眼睛往上抬到极限，只能看见赵禛衣服的后摆和脚跟，更远些的冯潘的身影更是看不到一点。
不知怎么的，赵阳洛瞬间就觉得自己，连同眼前的赵禛，在下跪的瞬间，就已经沦为了和地上灰尘同等的地位。
在得知要接圣旨时，她还幻想过接旨的场景，自己的心情可能是敬畏，可能是害怕，还可能是激动，最大可能则是三者兼有之。
可是当宣旨的冯潘来到面前，自己随着其他人一并对着皇帝的化身和皇帝的使者俯身叩首时，心中油然生发的真正的感觉完全不同于预想。
怕自己礼节做的不到位，但是陈管事说这次宣旨是事从便宜，让赵阳洛直接不用在意太多，等着接旨就行，所以害怕有一点，但不多。
激动，这个确实不少，毕竟按着赵禛的认为，这封圣旨可是来给自己封赏的，能拿东西自然是有些兴奋的。
但除了这些外，赵阳洛似乎并没有感到多少敬畏，或者说只是单纯地迫于气氛才弯下了腰。
当不得已跟随其他人一起俯身，膝盖和手肘碰到地上的那一刻，赵阳洛只感到别扭、反感，乃至于屈辱一般的情感。
她是用着原主的身体，但是意识依旧是自己在绝对主导，她本质上还是个现代人，一切一切的思想都来自于一个已经彻底推翻封建社会的现代国家，说到底，如今赵阳洛刚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两天时间，皇帝也不可能会给出一下子能让她都感到优荣的封赏，那她怎么可能会对从来没有见过的皇帝，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皇权感到由衷的敬畏和畏惧呢。
再说了，这双膝盖，不像古代拜师，没有跪过教导之恩的老师;自己从小生长在城市，老家已经是个虚幻的概念，所以也没有跪过祖先的祠堂、墓碑;也更没有跪过值得去跪的有着生养之恩的父母，而如今，在这地方，赵阳洛却不得不为这个漆盒里面的黄布而跪，为那个千里之外的家伙的几句话而跪。
俯身的那一瞬间，赵阳洛的细胞就已经开始叫喊着要站起来，只是赵阳洛的理智告诉她，站起来当然万万不可。
冯潘自然看不到赵阳洛贴着地毯的怪异的表情，宽衣也遮盖住赵阳洛有些紧绷的身子，冯潘高昂起头颅，将高举的漆盒打开，从中取出明黄色的卷轴，声音像是电视台的主持人般字正腔圆、洪亮清晰。
“诏曰:自复基建康，廿有七载，世路迍邅，戎车岁动，自东徂西，靡有宁日，实赖诸王竭心，将帅竭力，方得太平，朕闻先王制治，九土攸序，分境画疆，各安其居，彭城王禛承裂土王侯匡扶之任，率王师以仁义，鼓士卒以威武，超大江而跨黄河，抚九州而复旧土，实国亲皇戚、上下文武之范，更孜孜于过庭之训，养有嫡女阳洛，性质机敏，天资懿淑，尊奉君父，道法出超，励励于异国，宋蜀长久之和实有所赖，特封怀宁县主，赐食邑五百户。”
不是，说好的给我的呢，怎么大段大段都是在说赵禛啊。
不过怎么说竟然也是给我封了个爵位…好像也还行……
见冯潘似乎是读完了，赵阳洛直接就想起身准备接旨，却发现赵禛将头埋得更低了，于是只好再跟着赵禛一样做。
额头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赵阳洛的抗拒感更强了，只感觉自己再不起来，背后的脊椎就要破出皮肤自己弹起来。
“臣以顽蔽，志望有限，陛下不以臣才疏，授以显职，虽陨首碎躯，未足云报，虽有微攻，然重荷国恩，倍感惶恐，今旧业未复，边事多故，豺狼塞路，臣虽驽怯，敢忘戮力，更蒙皇上垂怜小女，加之名爵以示恩宠，臣禛由是感激!”
说罢，赵禛递上一道奏折一般的东西。
“彭城王快快请起，皇上说了，王爷与县主身在异国，接旨事宜一切从简，王爷如此实在是费心费神了。”
“臣禛既已无正门接迎之礼，谢恩又怎可再免，唯有如此方能表臣之心意。”
“王爷为国为民，忠君之心天地可鉴，那在下便替王爷将表文奉于陛下。”
待将东西收好，而方才还一脸肃穆不苟言笑的冯潘，立刻挂上了散溢着奉承的笑脸。
“王爷，就请您替县主收下圣旨吧。”
闻言，赵禛终于是起身来，赵阳洛早就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这一跪一拜下来，居然连接旨的人都不是自己，赵阳洛得知被封赏的小激动早就消弭无形。
冯潘转过身打了个招呼，两个小宦官便端着两个盒子走上前来。
冯潘一拍手，更大的盒子被拿起递给赵禛，笑道:“皇上时刻挂念彭城王，特命人为王爷做了顶远游冠。”
“谢过皇上恩典……!”赵禛扑腾一下又趴了地上，之后才再起身接过盒子。
“王爷无需多礼。”冯潘脸上的笑意又化做正色，道：“陛下常常与我言及未登基之前与王爷手足之情，时时称赞王爷乃国之肱骨，能出将入相，实在是大宋至臣啊。”
“这是县主印绶，还请县主收下。”冯潘拿过较小的盒子，将两名谒者挥出门去，而后笑眯眯地来到赵阳洛面前，“皇后时常挂念着县主，盼着县主回京呢。”
“谢过皇上、皇后恩典……！”
赵阳洛强忍着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反胃，学着赵禛，高喊着恩典然后跪下，跪下已经让她浑身难受了，这一拜更是拜得她背脊发痒，像有蚂蚁在爬。
待抬起头，冯潘还是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赵阳洛费力地憋出个笑来好领盒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冯潘比现在的自己高了足足一个头，这么个高大的中年人带着讨好的笑，那笑让赵阳洛只感觉怪害怕的。
“多谢冯仆射了……”赵阳洛躬身接过盒子，因为冯潘太高了，她的手还得往上抬，本来在衣服里藏了二十两银子，赵阳洛突然感觉真是少的可怜，也没敢拿出去。
“县主快请起，实在是折煞在下了。”
赵阳洛被扶起后只是陪笑了两声，因为冯潘接着又转身去了赵禛那。
“皇上还有些话让我带给王爷，您看……”
冯潘说罢顿了顿，摆明了是示意赵阳洛这个名义上的主角可以走人了。
赵阳洛正好也不想呆在这令人不快的气氛中，于是躬身高声道:“父亲与冯仆射还有要事商量，我便先行离开了。”
虽然感觉很憋屈，但是冯潘都已经是用几乎半明示的话说出来，就算自己再想听也还是赶紧识趣地离开为好。
“今后要改成小姐为县主了！”陈管事好像是自己受了赏赐般喜笑颜开，带着麦锦和稻秀俯身叩拜，“恭贺小姐，见过县主！”
“好啦好啦，陈姨你们跟我做这些干什么。”
赵阳洛赶紧把她们一一扶起，方才在堂内被压抑的心情一下子被三人的笑脸激活，变得舒畅了许多。
又是听候陈管事一番感慨祝贺，还有稻秀在一旁问东问西，赵阳洛抱着冯潘给的盒子回到了院中，将盒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两块玄色中间打孔的玉块，玉身光滑细腻，还有一枚两厘米左右长宽的金色的印章，环扣处系着紫绳，再借着阳光一看，这方小面正刻着“宋怀宁县主”五字。
这玉黑但玉色深邃，小印但精致无比，赵阳洛忍不住捧在手中一一细细观赏，虽然都是原主的干系，但这么带派的东西她着实喜欢得不得了。
“县主，这不是山玄玉吗。”麦锦很自然地改了口，“山玄玉配金印，您虽被封为县主，可印绶环佩却是公主的规制，皇上对您当真是优厚。”
“真的吗，难怪这么…呃…好看。”
被叫县主虽然感觉很中二，但感觉总比被叫小姐好点，好歹没时时刻刻直接提醒我现在变成了女生。
不过听了麦锦的话，赵阳洛先是有些开心，但旋即又感到忧虑，在这个世界受封赏可不是买彩票，拿到的越多越好，就算是年终奖给得多过头了也会让人有些不安心，更别说这个世界讲究礼仪规范，皇帝给了自己超出规制的赏赐，那肯定会希望在什么别方面得到回报。
总不可能这面都没见几次的皇帝真无比怜惜自己吧。
赵阳洛很快就想到了赵禛，接着便猜测起对自己超额的封赏没准就是让赵禛做什么事情的条件之一。
赵禛到目前为止给赵阳洛的印象还是蛮好的，她可不想糊里糊涂地被人利用来给赵禛提条件。
“麦锦，稻秀。”赵阳洛将玉佩与印玺细细收好，盖上盖，将盒子端起，“我要出去一趟。”
“县主，您要去哪?”
赵阳洛拦住要跟着出来的两人。
“我去找赵…父亲说点事，你们跟着也没用。”
芙蓉堂的内室中，赵禛正低头沉思，突然间房门被敲响。
“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阳洛……?”赵禛看过去，不明白赵阳洛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进来吧。”
赵阳洛一进房间，就将盒子放在桌上赵禛面前。
“这里面应是县主的印绶和玉佩吧，带着它来所为何事?”
“是也不是。”赵阳洛打开盒子，将里面亮给赵禛，“这个玉佩和印绶，怕不是只有公主才够格用吧，拿来给我真的可以吗？”
“你只是县主，用此确实不合。”赵禛点点头道:“若你已经及笄了，怕是还要再赐你同样规制的蔽髻。”
“是吧是吧。”
赵阳洛期待着看着赵禛，想听他的进一步议论，不料赵禛却是一脸疑惑地对上赵阳洛眼神。
“阳洛，你这是何意味，难不成你认为受此不和礼度，想将其归还陛下吗?”
“还不还倒是无所谓，我主要是怕……”
“怕?”赵禛只感觉赵阳洛的话有些不明所以，“君恩浩荡，你以县主之身享公主之物，这不正说明陛下对你，对我们可谓恩宠之至，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可是，皇帝…皇上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我啊，他肯定是有什么意图才是…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给这么多…我是怕他借机给你提要求啊……”
“砰……!”
赵阳洛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哆嗦，只见桌子连同木盒一起晃动，盒顶的盖子都差点跳脱出来。
“赵阳洛!虽是在千里之外、内室之中，依旧要注意你的言辞……!”赵禛一拍桌面，厉声道：“你久在蜀地，竟目无君上到此吗，这样看回建康前还需好好教导你，不然如此口无遮拦怕是要惹祸上身。”
“不成你自恃身份，便敢将君威视作无物，你岂不知冒犯皇上乃是大罪，即使立即将你推出处斩也毫不为过……?!”
慑人的气势从身上冒出，压的赵阳洛一下子感觉喘不上气，辩解的话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腿不受使唤地往后退了几步。
是了，我真他妈是个**。
这可不是什么办公室剧情，没有什么合同关系，这是皇权独尊的封建社会，眼前的赵禛，现在的自己，都是依附于皇权的猢狲。
自己到底是有几个胆，说话这么不过脑子。
“父…父亲，是我错了……”
虽然心中还是骂了几遍皇帝老儿，但自己确实是犯了大忌，至少表现上挨打要立正。
不过最要紧的是，这让赵阳洛意识到自己还依着以前的言语行事的风格，竟在不知不觉中能让她她直呼皇帝，只能说好在这是在内室，自己如今是赵禛的女儿，若是这是在建康，或者赵禛没有那么对自己或者说原主那么愧疚，赵阳洛不敢去想这一句话为自己能带来的后果。
被震慑那刻的恐惧登时更让赵阳洛清醒了不少，眼前之人不是什么可以口嗨的兄弟同学，是这个世界实实在在地掌握政权的大人物，如今自己也不是于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大学生，而是最容易被卷入斗争的宗室。
赵阳洛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地刺进肉里都没发觉，仿佛已经置身于自己这段话被人听到的后果。
身穿囚服等候被砍头，死前还指不定要受怎样的酷刑与侮辱。
“啪……!”
“啪……!”
“阳洛…你这是作甚……!”
赵阳洛的脑海不停重播着自己方才愚蠢至极的话语，越是重复，后怕的感觉就越重一分。
至少现在的痛感能提醒自己，她不是在剧组，不是在做梦，是在一个真实而残酷的封建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