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锦往餐桌上端上一个冒烟的大瓷碗,里面是她们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一整只大母鸡,周身还点缀着几瓣对切的鸡蛋,尽管没有用什么调料,但也散发着浓郁的肉香,灯光下碗内泛起的油花也说明它生前是只膘肥体壮的好肉鸡。
“县主派人送来好些鸡肉和蛋,快吃吧。”
麦锦脸上止不住地笑,这兴国坊里用的鸡想在寻常市场上可不可能买的到,就算能买,她们两人一个月的俸钱也就够几只的,突然能享到这等口福实在是意外之喜。
稻秀早已双眼放光,跑了老远来接过瓷碗,哪怕碗壁滚烫刺得手上疼痛,稻秀也是强忍着不敢松一丝力,端着小跑到院子正中间的桌边。
她们的院子比起赵阳洛的小的可怜,房间入门就是床,用餐自然都是在小院里,为了省灯油钱,纵然院子里也远不如赵阳洛那那般灯火通明,但是如果让和赵阳洛一样来自现代的人到这,离开人造光多多感受,就会发现天上的月亮在似乎要比钢筋水泥的都市里见到的亮堂的多,看上去似乎也大了不止一圈,银光不只是课本里的描写,而是真的能倾泻在墙头身上。
姐妹两人在这充盈着月光的小院里倒也显得好不温馨。
“姐姐为什么你拿这些刚出锅的东西从来都不烫的样子啊。”稻秀放下碗,对着指尖吹了又吹,“这碗可烫死我了......!”
麦锦无奈的摇摇头:“瞧你猴急的,还好你先知道烫了,不然待会嘴上起泡怕是又要叫痛了。”
稻秀有些委屈地坐下,每次自己说些什么,麦锦总爱借着这个话题扯些别的来教训自己,明明才二十出头,这时候说起话来倒像极了陈管事,不过稻秀还是好好地摆上碗筷她可不想享用美食的气氛被破坏了。
“行了行了,等急了吧,快吃吧。”
鸡肉已经炖得软烂,鸡腿稍稍用力便能连带着皮一起扯下来,被麦锦放到稻秀碗中。
“县主派人送来好多只呢,你不是就喜欢吃鸡肉吗。”
稻秀也是毫不客气,不时嗯嗯两声回复麦锦,不一会半只鸡就已经下肚,只是在接下来稻秀却是抬起头,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连咀嚼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怎么,不成是吃饱了?”麦锦眉头微皱,她自是知道稻秀的饭量大的很,这才会做一整只鸡来,好在如今气温日低,不然如何保存着剩下的鸡肉就要成大问题了。
“没......”稻秀舔了舔嘴角,将筷子放下,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这些也好吃啦...但是在小姐...县主处吃过那次后,这些便没那么好吃了...感觉没那般有味道......”
“你这丫头......!“麦锦反手弹了下稻秀的脑壳,“还想着县主的午膳呢,那日未训斥你便罢了,没成想你竟还寻思着。”
“而且,你可知你有多冒犯。”
“我又怎么了......”稻秀赶忙把凳子往后拉了几步,生怕麦锦又冷不丁来一下,“县主都一句话没说让我吃饭,我这是冒犯到何处了?”
“一是触犯了县主玉体,没曾想你那一掌居然把小姐打开了。”麦锦神情严肃掰起手指,“二,你对我还收了力吧,不然能将县主打开,没由头我却只是后退几步。”
稻秀登时哑口无言,半晌挠挠头道:“嘿嘿,被居然姐姐发现了......”
麦锦一声长叹,不知稻秀如何做到有点聪明又不太聪明的。
“县主那么高的道行,怕不早就察觉了,只是嘴上不言罢了。”
“我这也是没得办法。”稻秀将脑袋一撇,“而且我又不是胡来的,是感觉到县主她大不相同,所以才敢出手的,再者县主道法出众,哪里会怕我这一掌。”
稻秀顿了顿,接着嘟嚷起来:“而且留一手有什么嘛.,小姐是小姐,县主是县主,但你可是我的姐姐啊。”
此言一出,麦锦腹中纵有再多的教训也被这句话扫荡一空,最后麦锦只是红着脸憋出一句:“胡话……”
“要是真怎么的了,最后受罚的不还是我们两一起,既然笃定了县主那日不一样,那我就不想太多直接出手,果然没惩罚咱们,现在看来县主的心情是顶天的好。”稻秀倒是不客气地继续说了起来。
麦锦摇摇头道:“你这丫头,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你好,若当初方带你你回王府之时能这般察言观色便好,还有这点心思,也不见平日用得了……”
“况且,县主已何至于心情好坏,倒跟换了个人似的,对我们和完全不同于往常,但她自己似乎有没多少知觉。”
“姐姐,你可别说的这么吓人……”稻秀环顾四周,突然觉着院子里阴森起来了,“这么说…县主不会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吧……”
麦锦被稻秀突然的天马行空整得有些不耐烦:“我说你啊,莫要天天看那些闲书,县主道法,再加之已面见过鲁掌门,鲁掌门可是直逼岱宗祖师的大宗师,若是真有什么,他岂会看不出来呢。”
”再说了,这世界上真有邪祟与否还不一定呢…多少祸事惨案不都是人祸吗……”
稻秀连忙捂住额头,却发现麦锦的脑壳蹦没有如约而至,于是大起胆来吐槽道:“姐姐你的道理可真多,就是到了陈管事那个年纪我也讲不出来……”
“稻秀,你这家伙……”
“姐姐姐……”稻秀也是认怂得很快,立刻岔开话题道:“那县主既突然变了个样,待我们好起来了,那姐姐你岂不是得脱奴籍有望了。”
一提到奴籍,麦锦的神色便止不住地暗淡下去。
“谁晓得呢,县主曾应下待我二十岁就帮我脱去奴籍,如今已经过了一年有余也不见她再有提及,不知是忘了,还是没成,怕在侍女前堕了面子不愿再说……”麦锦言罢又是一声叹息,“说到底也怪我一厢情愿,期望天潢贵胄能对我们这等蚁民上心。”
“不过,我对脱去奴籍已不抱希望,不过你尚是民籍。”麦锦说着,捏了捏稻秀的胳膊,实在想不明白这纤细的手臂是如何搬得动上百斤的箱子,“而且还有这一身力气,若是能习得道法,或许能离开王府,甚至于为官,若真有那时切不要忘了救济贫苦,尊王尚忠啊。”
“姐姐你说的这些都是大人物之事,我可管不得这些。”稻秀昂起下巴,拍了拍肩膀笑道:“不过,我要是能做上官,第一件事就是先让姐姐脱离奴籍,再接来和我一起住,住大大的官宅!”
“你也是就想上了,若是县主都做不到,你到时就是做了官又能怎么样,再大能大的过县主,咱们腰比人指头细着呢。”说是这么说,不过麦锦脸上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不管,我就是要做到。”
“真是的…你这大话说的我都要掉眼泪了……”麦锦翻动了下碗,将剩下的鸡蛋都夹到稻秀碗中,“吃饭吃饭,好不容易有热的入嘴,都给咱们拖冷了。”
稻秀囫囵塞入口中,然后唔唔地说道:“不是大话,我一定会做到的。”
“好好,姐姐信你,更要多谢你这份心了。”麦锦说着又是两筷子夹过去。
“多些点鸡肉,长身体,虽然你已经够高了,再长高怕是嫁不出去了。”
稻秀笑着应道:“嫁不出去好啊,我可以专心做官,做大官,然后让姐姐不再做侍女。”
“真是的,大官就这点志向吗。”
“有这空想的时间,倒不如吃快些多去读读书,莫要以为女子读书无用,越是混乱的世道才越是应该读书,否则怎能生的清醒,若是淈泥扬波、哺糟啜醨那岂不是白活一世,最后怕不是死得也糊涂……”
稻秀咬着筷子淡淡道:“姐姐你又说这些大道理了,真好奇你以前读过什么书,又是何出身经历,能说出这些我听不懂的话。”
“好奇吗,以后有机会跟你讲。”麦锦笑道。
“真是的,你总说这些……”稻秀放下碗筷,双眸有些失神,仿佛突然间面前剩余的菜对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吸引力,沉默半晌,稻秀缓缓抬头道:“姐姐,每次你若遇上什么事,便喜欢给我讲些道理,而今晚你讲的格外多。”
麦锦身躯一震,但脸上依旧挂着笑,用着和缓的语气道:“不吃了吗,若是饱了我便收拾了,好在是冬日留到明天还能再吃……”
“姐姐……”稻秀咬住嘴唇,桌下的衣角被揉的有些发皱,最后她抓住麦锦的手腕,微微用力,“那本书…是县主的吧…能不能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书……?”
麦锦惊讶乃至于有些惊恐地抬起头,正对上稻秀那仿佛想看穿自己的眼睛。
“稻秀,你是可弄疼我了。”麦锦撩去一捋发丝,轻叹道:“怪我还把你当小孩子,一下子就给你看出来了,待我收拾完,到房内慢慢同你讲……”
月亮不知何时退到云后,流光不再,房内,稻秀正襟危坐,死死地盯着木门,惴惴不安地等候户枢摩擦的声音。
“点个灯吧。”
麦锦推开门,自顾走向灯柱倒上些灯油,因为灯台好长时间不用,油面还飘起些黑灰。
“姐姐,你手上的书……”稻秀眼神锁住麦锦手上,这次没有衣服包裹,那是一本藏青色的书本,“是你从县主的院库中偷来的吧。”
麦锦背对着稻秀,身形一愣,片刻后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直面稻秀的审视。
“是,是我从县主那偷来的。”麦锦轻飘飘的语气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这书是我在诸多中唯一认得的…恰巧…许是天赋异禀的缘故…县主竟反倒认不得它……”
“姐姐,你怎的……”
“《青云经》,岱宗数代钻研而得,写有适宜诸多体质的入道法门,无数岱宗弟子皆由其踏上道途。”麦锦将写有书名那面展示给稻秀,“你天生力气异于常人,或许只需学习吐纳之法辅以修心便可感受到真气了。”
“走……!”
稻秀怒而一跃起,夺过麦锦手中的书,抓起她就向门口走去。
“跟我去向县主谢罪,凭她今日的性子好歹也能给条活路……”
“稻秀,不要胡闹……!”麦锦用尽全身力气,才堪堪从稻秀手上掰回书来,整个人也顺势跌坐在地上,“这是入道之机啊,能让你餐间所言成真的契机……!”
“姐姐……!”就算麦锦摔倒,此刻的稻秀也没有将她拉起的意思,“县主好歹没亏待我们,是你平日一向教导我待人以德以直,可如今做出失德之事的却是你……”
麦锦好像没有听见稻秀的斥责,摇头低眉道:“还怪县主,对着我们欢喜了两日,不由得让我念起尚为人时……”
“姐姐…你说什么呢……?”
麦锦语气平淡,但稻秀却感受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灰暗,不禁连连后退。
“这么些年难道你未尝有过同我一般的知觉吗,他人同你说着话,眼中却没你这个人,到底因你是个小小侍女。”麦锦手上的力气渐渐变大,书封都被按出褶皱,“你从小来王府,自幼作为侍女受着训,其中辛苦自己晓得,好不容易有此机会却要放任自流,一辈子做个侍女吗……?”
“如此世道咱们还得以安稳不全仰仗王府,当年我被王府留下才免得冻死街边的下场,如今小姐还给咱们涨了月俸……”
“你莫不是当是陈管事或者王爷大发善心你才留下的,若你没这一身过人力气,你照样要被赶出王府!”麦锦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灰,冷冷道:“你这丫头傻就傻在自以为是,你可是真全当作县主欢喜你得活泼这才免了许多冒失无礼的惩罚吗?”
稻秀仿佛是被戳中了喉咙,半天憋不出话来。
“县主自得知王爷有子后,便同王府那赌着气,不然你以为凭县主天潢贵胄,又日渐长大成人,怎会就你我两人做侍女,只是县主从前不愿朝王府开口罢了。”
“再说了,我们也并非要对县主不利,无非是多为自己求条路罢了……”麦锦的声音又忽然软了下来,“到底咱们也都要随着主人的心意,她喜了待我们就好,她怒了待我们就坏,那我们同锅碗瓢盆有何区别,不过长了两条腿,更方便呼来唤去随用随取了……”
“你方二八之年,修炼尚还来得及,若是到我这年纪,经脉已趋于定型,要这经书也无用了。”
麦锦步步走近,最后将书一把塞进了稻秀怀中。
“这书给你,修炼也罢,不练也罢,向县主揭发与否也就在你一念之间……”麦锦背着手,神色淡然:“我九岁时,父亲被赐死,两位兄长皆被流放瘴疠之地生死不明,我随母亲与幼妹没入掖庭,最后只我一人出来……”
“我也曾是金枝玉叶,今又是为奴为婢,各般滋味尝尽,我晓得奴婢之苦,所以也更懂得不必卑躬屈膝之可贵……”麦锦伸出手,拨开稻秀脸旁略显凌乱的发丝,“这么些年下来我早已将你视作亲妹妹,若非突然有这机会,我恐怕真安心同你一起做个侍女了,自然也不会讲起这些……”
稻秀心中百感交集,很显然,麦锦盗书,实际上可能受益的只有自己。
“就算我听你的,学了,又能怎么样……!”稻秀抱紧书,鼓起勇气开口道:“离了彭城王府,我还能去哪,他人若问起你这岱宗之学从何处得来,我又该如何回答呢……?”
“况且…况且……”稻秀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有些发颤,“就算我能走得了…那你呢……?”
麦锦笑着,竖起一根手指,朝天上指了指,引得稻秀一脸疑惑。
“北方。”
“我们可以去周国。”
“周国……!”稻秀惊呼出来又赶忙捂住嘴,“这可是叛国大罪……!”
“从前父亲尝对我们感慨,周国虽是蛮夷建立,却能不拘一格任用各方人才,而大宋门第之别早已根深蒂固。”
“数日后县主将随彭城王巡镇宋寿,宋寿边市繁盛,虽然周国与大宋敌对,但依然有不少周国商队借着蜀国的名号来往,若你能在王爷离开宋寿前修炼到一定程度,你我或可借机前往周国,另谋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