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滑闭，彻底隔绝了走廊的森严气息，却关不住苏予安此刻在心底无声咆哮的尴尬。
江荨刚才耳机里泄露出的那句甜腻日语，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她的鼓膜。
……
江荨旋动旋钮的指尖僵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冰冻结。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凝固了，沉重得能压死人。
苏予安眼观鼻，鼻观心，身体绷得像块门板，死死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丝气流都会引爆这诡异的寂静。
看不见我，听不见我，我是一块莫得感情的背景板……苏予安在心里疯狂碎碎念，目光死死黏在自己鞋尖上，仿佛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惊世骇俗的花朵。
完了完了，冰山组长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被自己撞破了！会不会被灭口？会被丢进异次元裂缝里当永久垃圾填埋吗？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艰难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苏予安眼角余光瞥向江荨，她依旧背对着门口，肩膀线条绷得笔直，仿佛刚才那瞬间只是幻觉。
为了掩饰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和脸上的热意，苏予安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按得啪啪响，动作幅度大得简直像在拆炸弹。
屏幕解锁，几条未读消息跳了出来。
发信人：徐思贤（昨天19:23）
【予安！听说昨天出大事了？你没事吧？看到消息回一下！急！】
徐思贤（昨天21:15）
【苏予安？？？还活着吗？？？给个信儿啊！急死人了！】
下面还有几条其他相熟同学的问候，内容大同小异。
苏予安手指翻飞，噼里啪啦地打字：
【刚看到。没事，死不了。福分深厚，勿念。】
发送。她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借此动作稍稍平复狂跳的心。
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再次瞟向办公桌后那个挺直的背影。
江荨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回她的报告中，屏幕上瀑布般滚动的表格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只有指尖在鼠标上无声而快速地滑动着，仿佛刚才那点涟漪从未发生。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苏予安在心里默数了三百下，办公桌后终于传来动静。
江荨摘下了头上的降噪耳机，动作平稳地将其放回桌面。
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端起桌上那个银灰色的保温杯，拧开盖子，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一小部分下颌线条。
她浅浅抿了一口，喉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吞咽声。
“来了。”清冷的声线响起，打破了办公室长久的寂静，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一个既定事实。
苏予安立刻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稳：“是，江组长。”
江荨这才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掠过站得笔直、努力维持镇定的苏予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有极淡的审视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然后，她的视线转向了苏予安侧后方如同影子般伫立的黑渊。
宽大的深灰色连帽卫衣遮住了黑渊标志性的哥特黑裙，帽檐投下的阴影几乎完全掩盖了她的面容，只留下一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下巴尖，和帽檐阴影深处那两点凝固的、血红的微光。
那目光依旧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缠绕在苏予安身上。
“那么，”江荨放下保温杯，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开始吧。先说说你那边的情况。黑渊，昨晚到现在，有什么异常表现？包括……”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苏予安脸上，清晰地补充道，“缠上你的那个‘梦魇’。”
来了！苏予安精神一凛。经过被嘲笑，被顾清浅调戏，苏予安感觉自己那点可怜的羞耻心阈值被强行拔高了不少。
脸皮？那是什么？能吃吗？在生存面前，脸皮可以暂时寄存。
“黑渊啊，”苏予安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就那样吧”的随意。
“没游什么特别情况。昨晚给她弄了个房间，让她待着别动，她就真跟个雕像似的坐了一晚上床。”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神色。
“哦，对了，就是眼睛一直没闭上，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一整晚，也不知道累不累。早上起来吓我一跳，还以为她变异了。”
江荨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没对“盯人”发表意见，只是平静地追问：“清洁呢？她的身体状态需要维持。”
苏予安脸上的“随意”顿时裂开一道缝，露出一丝真实的尴尬和心虚：“呃……这个……”她抬手挠了挠鼻尖，眼神飘忽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昨天太混乱了，我自己都差点散架。而且让她自己洗？”
她瞥了一眼旁边纹丝不动的黑渊，嘴角抽了抽，“我估计她连水龙头往哪边拧都不知道。我帮她？”
脑海中瞬间闪过帮这个眼神能杀人的哥特少女搓澡的惊悚画面，苏予安猛地打了个寒颤，疯狂摇头，“不不不，那场面太刺激了，我怕心脏受不了！”
江荨沉默地看着苏予安夸张的反应，几秒后，才淡淡开口：“她的身份，因为外貌发生了彻底改变，档案室那边还没完全确认宿主信息。等会儿基础认知结束后，你跟我去一趟档案室，需要你指认一下她原本的样貌照片。”
“至于洗澡的问题，晚上我来试试吧。”
“哦，行。”苏予安点头应下，心头却莫名沉了一下。
指认……像是在某种冰冷的文件上，为那个消失的女孩敲下最后的确认章。
“那么，”江荨的声音将苏予安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梦魇’呢。接触情况。”她的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紧紧锁住苏予安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来了，重头戏。苏予安深吸一口气。
关于顾清浅……能说的，不能说的，得好好掂量。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汇报一个不太讨喜但暂时可控的麻烦。
“她啊，”苏予安撇了撇嘴，带着点嫌弃又有点无可奈何的口吻。
“她说她叫顾清浅。”她故意顿了顿，观察江荨的反应。
果然，江荨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但声音里透出一丝清晰的冷意：“顾清浅？还给自己取了人类的名字？”那语气，像是在评价一件劣质的仿冒品。
“嗯，她是这么说的。”苏予安点点头，一副“我也觉得很离谱”的表情。
她略过了顾清浅那些关于“契约”、“保管权”和“身体容器”的惊悚发言，也略过了月下草坪那场带着诡异安抚的“哄睡”以及后续令人头皮发麻的“勘探”。
那些信息太过冲击，也太过私密，她本能地想要捂住。
“主要就是在梦里出现，”苏予安继续道，语速平稳，“神出鬼没的，烦得很。行为嘛……”
她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困扰和轻微恼怒的神情，“就是……手脚不太老实，喜欢搞点小动作，戳戳这儿，摸摸那儿，烦人得很！”
“除此之外，暂时没发现她有啥其他奇怪的……呃，‘战略动向’。”
江荨静静地听着，沉静的眸光在苏予安脸上停留了片刻。办公室内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苏予安被她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强作镇定地迎视着。
几秒后，江荨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或者至少是暂时搁置了深究。
“知道了。”她结束了关于“梦魇”的询问，话题陡然一转，“现在，给你讲讲术战者也能掌握的基础术式原理和应用。”
她身体微微前倾，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笃声。
“恶魔的力量源于情绪、欲望或契约，直接、粗暴、见效快，如同借用一把双刃的利剑。而人类自身的术式力量，”
“则源于对世界底层能量规则的理解、引导与重构。它更像是在构筑堤坝，梳理河流，需要的是耐心、专注和日积月累的沉淀。”
苏予安听得似懂非懂，但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等等，江组长，您的意思是……我们也能自己搓火球……呃，我是说，也能掌握那种……看起来很厉害的术式？”
湖蓝色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强烈的求知欲和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
江荨的目光扫过苏予安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她微微摇了摇头。
“理论上，人类自身发展出的术式体系博大精深，巅峰造诣甚至能触及规则的边界，移山填海，改天换地。”
她顿了顿，话锋如同冰刃般转折，“但那属于咒术师领域的顶尖传承，是无数代天才穷尽心血探索的结晶。其门槛之高，修习之艰险，耗费时间之漫长，远超你想象。”
“而术战者，”江荨的目光落在苏予安颈间那个幽冷的金属项圈上，意有所指，“我们中的绝大多数，被恶魔纠缠。我们体内流淌着恶魔的力量，或者与之深度共生。这固然是诅咒，但也是一种‘捷径’。它让我们更容易感知和撬动世界的‘异常’面。”
“所以，”她的结论清晰而冰冷，“术战者能掌握并熟练运用的，通常是与自身恶魔特质相契合、或者利用恶魔力量作为‘催化剂’和‘增幅器’的辅助性、功能性的基础术式。”
“比如短时间强化感官、构建基础能量屏障、进行简单的精神干扰、或者利用契约恶魔的力量特性施展特定效果。至于那些纯粹依靠人类自身精神力驱动、威力巨大的高阶咒术……别想了，那不是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能窥见门径的东西。”
“啊——？”苏予安脸上那点刚燃起的光瞬间熄灭了，肩膀也垮了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失望透顶的哀叹。
搞了半天，还是得靠“借”啊？自己搓火球飞天遁地的梦想还没开始就宣告破产了？
“这……这限制也太大了吧？”她忍不住小声嘀咕，带着浓浓的失落，“合着我们就是给恶魔打工的工具人呗？离了它们就玩不转了？”
“限制？”江荨敏锐地捕捉到了苏予安语气里的抱怨，那双沉静的眸子微微眯起，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对于力量层级本身就被恶魔契约所定义的术战者而言，这难道不是好事？”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在琉璃地面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恶魔给予的力量，如同预先设定好程序的武器，便捷、高效、威力明确。它省去了你数十年如一日枯坐冥想、打磨精神、构筑复杂能量回路的艰辛过程。你只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情绪、精力、或者契约本身规定的‘补偿’，就能立刻获得可观的战斗力。这不符合你对力量的预期吗？”
江荨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苏予安抱怨之下的真实想法：“你更向往那种……纯粹由人类自身掌控的、所谓‘自由’的力量？即使它需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进展却可能缓慢得令人绝望？”
“不不不！绝对没有！”苏予安被江荨这突如其来的犀利反问吓了一跳，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双手在胸前连连摆动。
“便捷高效当然好！特别好！”她语速飞快地解释，脸上堆起十二万分的诚恳。
“我就是……就是有点小感慨！真的！绝对没有嫌弃恶魔力量的意思！我深刻认识到组织提供的力量体系是多么的科学、高效、符合可持续发展观！”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湖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真实的“怕麻烦”：“江组长，您是不知道！我主要是……怕烦啊！您想想，每次借用那家伙的力量，都得听她在我脑子里叨叨叨，提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搞得跟签不平等条约似的！最要命的是，”
她指了指自己粉色的头发和少女感十足的身体，声音里充满了控诉，“还得变成这个样子！一整天！变不回去！这谁受得了啊？走在路上压力山大！生怕遇到熟人！这代价……它不方便！严重影响日常生活！”
苏予安一股脑儿地把对顾清浅的“怨念”和对变身的“嫌弃”倒了出来，语气愤愤然。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江荨看着眼前这个粉毛少女一脸“我是为了省事才嫌弃恶魔力量”的理直气壮，那双总是没什么波澜的沉静眸子里，极其罕见地、清晰地掠过一丝名为“惊讶”的情绪涟漪。
那惊讶如此明显，以至于连她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都仿佛被冲淡了一瞬。
她微微偏了下头，几缕黑色的发丝滑过白皙的脸颊。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点探究和难以置信的弧度，在她形状完美的嘴角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保守派？”江荨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调子，但尾音却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调侃的上扬。
她看着苏予安，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没想到你的想法也接近哪些老头子，不过我也倾向与你这种。”
“哈？”苏予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帽子”砸懵了，湖蓝色的眼睛瞬间瞪圆，像只受惊的猫。
“保、保守派？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荒谬，“江组长，这从何说起啊？我这不是保守！我这是……”
她卡壳了，一时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最后破罐子破摔地一摊手，“……怕麻烦！怕社死！懂吗？跟保不保守没关系！”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着吐槽，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足够清晰：“……等哪天您也体验一把时不时被迫换号，顶着完全不是自己的脸和身体在外面晃悠，您就明白了……”
这充满画面感的碎碎念，配合着苏予安那副生无可恋又带着点小委屈的表情，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
最终，她没有接苏予安的吐槽，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摇了下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