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下去,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在屏幕上。
记事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符,那些拗口的术式名称,扭曲的能量回路草图,还有心理测试里翻来覆去的问题,被锁进了手机里。
苏予安把手机丢到床头,金属外壳撞在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像给这疲惫不堪的一天敲下休止符。
她把自己重重摔进床垫,柔软的织物包裹上来,几乎能听见全身骨头在呻吟。
累,累得连动动手指的欲望都榨干了。基础术式的模型在脑子里搅成一锅浆糊,心理评估师那穿透性的目光还黏在皮肤上,像洗不掉的油渍。
还有黑渊……她侧过头,视线穿过敞开的卧室门。
客厅里光线昏沉,只有角落落地灯晕开一团暖黄。
江荨背对着卧室方向,站在浴室门口。她脱掉了那身笔挺的黑色制服外套,只穿着里面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小臂线条。
黑渊就站在她面前半步,像个等待指令的、过分精致的提线木偶,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衬得她愈发苍白瘦小。江
荨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勾住卫衣宽大的帽檐边缘,动作平稳地向下褪。
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黑渊没有任何反应,血红的瞳孔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依旧穿过昏暗的空间,牢牢锁在苏予安身上。
那目光专注得令人头皮发麻,仿佛苏予安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移动的光标。卫衣被褪下,露出底下那身标志性的纯黑连衣裙,裙摆垂落,裹着少女纤细却毫无生气的肢体。
江荨的手顿了一下,指尖悬停在黑渊连衣裙领口系带的结上。
那手白皙、稳定,带着一种处理精密仪器般的审慎。
她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异常冷硬。几秒后,她才继续动作,指节灵巧地挑开那个结。
苏予安猛地转回头,把脸埋进枕头里。非礼勿视!可耳朵却背叛了她,无比忠实地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声响。
水龙头被拧开的锐利金属摩擦声。接着,是水流冲击光滑瓷砖的哗哗声,由小变大,很快又被关小,变成一种持续、温吞的淅沥。
水汽似乎开始氤氲,带着浴室特有的潮湿暖意,悄悄漫进客厅,钻进卧室的门缝。
一片寂静。只有水流声。
苏予安屏住呼吸。想象着里面的画面:江荨那张万年冰封的脸,对着一个眼神空洞、却能在瞬间爆发出撕碎空间力量的“人偶”,拿着花洒……这场景的荒诞和潜在的危险性让她胃部一阵抽紧。
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她竖起耳朵,捕捉着水声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杂音。
挣扎?碰撞?或者……那种令人血液冻结的杀意爆发?
没有。只有水流平稳的冲刷声,单调得近乎催眠。
江荨似乎做得很好。或者说,黑渊安静得反常。
紧绷的神经在持续的水声里一点点松懈,如同过度拉伸的皮筋终于失去了弹性。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昨天在梦中被顾清浅“哄睡”的后遗症混杂着今日透支的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残存的意识。
苏予安甚至来不及思考今晚会不会再入那该死的梦境,黑暗便温柔又霸道地覆盖了一切。
……
意识如同沉船,缓缓上浮,冲破粘稠的水面。
苏予安猛地睁开眼。
头顶是熟悉的天花板,简洁的吸顶灯轮廓在昏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
不是江荨家客房那盏。这是……梦境里那个卧室?
她立刻翻身坐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几乎是条件反射,她飞快地低头审视自己。
身上是入睡时那套柔软的浅色棉质睡衣,宽大的短袖和长裤,完好无损。
她下意识地、带着点警惕地掀开一点睡衣下摆,手指迅速滑过大腿内侧的皮肤,光滑,微凉,没有任何笔触的滞涩感或残留的颜料痕迹。
那个深紫色的、带着强烈羞辱意味的“正”字,消失了。
苏予安愣住,手指还按在皮肤上。
顾清浅……居然没来?还这么好心地把那玩意儿抹掉了?
这念头刚升起,就被她自己掐灭了。恶魔的“好心”?
她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窗帘紧闭,家具轮廓在昏暗中沉默。没有顾清浅那抹熟悉的、带着恶趣味笑意的黑色身影。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一抹突兀的白色攫住了她的目光。
一张对折的便签纸,静静地躺在深色木质柜面上,像一片等待检阅的雪花。
苏予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走过去,指尖带着点迟疑,捻起那张纸。触感普通,带着点纸张特有的微糙。
她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墨迹是某种深沉的暗红,字迹优雅流畅,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花体:
书房。等你喝茶。——顾
言简意赅,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套上了她的脖子。
喝茶?苏予安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起了皱痕。鸿门宴的香气已经透过纸背飘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卧室门。外面是同样笼罩在朦胧光线里的客厅,比她记忆中的更显空旷寂静,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动的、变幻不定的混沌光影,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无声无息地流淌。
书房的门虚掩着,一道暖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亮痕。空气里有极淡的、甜腻的香气在浮动,混合着旧纸张和皮革的味道。
苏予安停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怕?怕得要死。
但认怂?不可能。她抬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木质门板,用力一推。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书房比她想象的要大。深色胡桃木书架从地板直抵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厚重书籍,书脊烫金的字在壁灯的光线下幽幽反光。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带着尘埃感的微涩气味,和那股甜腻的香气奇异地交织。
房间中央铺着一张厚实的深蓝色地毯。地毯上,背对着门口,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线条流畅的深棕色皮质转椅。椅背很高,完全挡住了坐着的人。
苏予安的视线越过椅背,落在书桌对面的空位上。
那里并排放着一张椅子。
同样的深棕色皮质,款式简洁,和书桌、转椅显然是一套。椅子正对着门口的方向,像无声的邀请。
“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慵懒声音响起,如同羽毛搔过耳廓。
宽大的皮质转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缓缓转了半圈。
顾清浅的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家后花园。
她今天没穿那套标志性的JK制服,换了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休闲西装套裙,内搭一件丝质的黑色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露出纤细的锁骨。
柔顺的黑发随意地披在肩头,几缕发丝滑落脸侧。她交叠着双腿,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描金骨碟茶杯,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她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目光精准地落在门口的苏予安脸上,笑意加深了些许,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
“站门口做什么?”顾清浅放下茶杯,小巧的杯碟与杯托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怕我吃了你?”她的尾音带着点上翘的钩子,戏谑毫不掩饰。
苏予安没接话,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整个书房。书桌很大,光洁的深色木质桌面上,除了顾清浅手边那套茶具,还摆着两个银质的点心架。
一个在顾清浅的右手边,靠近转椅扶手的位置。三层点心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样精致的法式甜点:覆盆子挞红宝石般诱人,闪电泡芙淋着焦糖色的巧克力酱,还有几块撒着金箔的马卡龙,色彩斑斓得像艺术品。
另一个点心架,则放在书桌对面,那张空椅子旁边的桌角。
同样是三层,但上面摆放的东西却截然不同——几块造型朴实的黄油曲奇,一小碟切得整齐的苹果片,还有一碟看起来就很扎实的、裹着厚厚巧克力酱的甜甜圈。画风差异巨大。
苏予安的目光在两个点心架之间快速游移了一下,最终定格在顾清浅脸上,湖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她没动,身体依旧停在门口,仿佛那一步踏进去就是深渊。
顾清浅轻轻笑出了声,肩膀微微耸动,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花样?”她歪了歪头,黑眸里流转着促狭的光,“在你心里,我就只会玩那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她拿起手边银质小叉,姿态优雅地戳起一小块覆盆子挞顶端的鲜红浆果,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着,目光却始终锁着苏予安。
“放心,”她咽下甜点,红唇沾了点晶莹的果汁,更显饱满,“今天只玩智力游戏。”
她放下叉子,指尖点了点书桌对面那张空椅子。
“坐。站久了腿不酸么?”语气自然得像招呼老朋友。
苏予安的目光在那张空椅子上停留了几秒。皮质的光泽在灯光下流淌,看起来毫无异样。但她没动。
“怎么?”顾清浅挑了挑眉,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透出点审视的意味,“怕我在椅子上动手脚?啧……”
她拖长了调子,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书桌边缘,十指交叉托着下巴,那双黑眸如同深潭,清晰地映着苏予安紧绷的身影,“苏予安同学,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偷偷摸摸?只会搞些下三滥的小动作搞你心态?”
这话带着点被质疑的不悦,甚至还有一丝微妙的……委屈?被恶魔委屈巴巴地质问,这感觉荒谬得让苏予安太阳穴突突直跳。
“怕你搞我心态。”苏予安扯了扯嘴角,终于抬步走进书房,脚步踩在厚地毯上无声无息,但脊背依旧挺直,带着防御的姿态。
她没有走向那张空椅子,而是径直来到书桌侧面,停在顾清浅左手边不远的位置。
“你搞我心态的次数还少吗?”苏予安语速不快,带着点控诉的意味,目光却紧紧盯着顾清浅的反应。
“从莫名其妙把我拖进梦,到给我身上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再到……”
她顿了顿,没提昨晚那场带着安抚的月下哄睡和后续令人头皮发麻的“勘探”,只是含糊地带过,“……手脚不老实。哪一次不是你在搞事情?”
顾清浅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交叠的双腿换了个姿势。
等苏予安说完,她才慢悠悠地开口:“所以呢?就因为这样,你就认定我连请你吃块点心,都得在里面加点料?”
她拿起银叉,随意地拨弄着点心架上的一块马卡龙,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没品?”
苏予安没回答,只是突然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指向顾清浅左手边、靠近她骨碟旁的一块切好的草莓奶油蛋糕。
那块蛋糕不大,奶油雪白,点缀着鲜红的草莓,看起来就很诱人——更重要的是,它明显是顾清浅自己正在享用的那一类。
“那个,”苏予安的声音很平静,带着点理所当然,“帮忙递过来下。”
顾清浅拨弄马卡龙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黑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浓的兴味取代,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她看看苏予安指着的草莓蛋糕,又看看苏予安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呵……”一声低低的、带着点玩味的轻笑从她喉咙里溢出。她没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手里拨弄马卡龙的小叉,然后伸出右手——那只骨节分明、修剪干净的手,直接端起了盛着那块草莓奶油蛋糕的骨碟。
她没有递给苏予安,而是手臂一伸,稳稳地将碟子放在了书桌对面、那张空椅子旁边的桌面上。位置正好在苏予安触手可及的地方。
“喏,”顾清浅收回手,重新拿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却带着戏谑落在苏予安脸上,“满意了?吃我‘吃过’的那一类,总该放心了吧?”
她把“吃过”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揶揄。
苏予安没理会她话里的调侃。目的达到,她不再犹豫,绕过书桌,拉开那张空椅子坐了下去。椅面柔软舒适,带着皮质的微凉触感。
她没去碰那碟被特意挪过来的草莓蛋糕,目光反而扫过那个放在自己这边桌角、画风迥异的点心架——黄油曲奇、苹果片、甜甜圈。
“顾老板真是体贴,”苏予安拿起碟子旁边配套的、同样精致的小银叉,叉起蛋糕顶端那颗最大的草莓,语气平淡无波。
“还特意准备了两份点心。怕不合我胃口?”她咬了一口草莓,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蔓延开,很新鲜。
顾清浅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动,看着她吃下草莓,黑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亮光闪过,如同暗流下的星芒。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姿态优雅。
“不合胃口?”顾清浅放下茶杯,指尖点了点苏予安面前那个朴实的点心架,“这可不是为你准备的。”
“怎么,你还护食?”
她的目光转向书房那扇虚掩着的门,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点期待,又有点恶作剧般的狡黠。
“今天下午茶,”她说道,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有朋友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