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予安的目光艰难地从莉莉安那本散发着荧光的笔记本上移开。
徐思贤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凌乱的草莓印花被褥里,每一次压抑的抽噎都像细小的钩子,扯着她的神经。
那头月光般的银发汗湿地黏在颈侧,勾勒出脆弱的线条。悬在床沿的那只左脚包裹在透肉白丝里,足尖无意识地轻颤着,脚踝上那片刺目的白色布片随着颤抖微微晃动,无声控诉着方才的屈辱。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梦境特有的甜腻气息灌入肺腑。
站起身,厚实的卫衣下摆蹭过扶手椅的鹅绒软垫,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绕过还在奋笔疾书的莉莉安——那哈密瓜绿的头顶随着书写动作微微晃动,羽毛笔在粉色纸页上划出沙沙的轻响,沉浸在一个个“绝妙剧本”的编织中。
苏予安走到床边。
苏予安伸出手,指尖带着犹豫,轻轻碰了碰徐思贤裸露在外、微微颤抖的小臂。
皮肤细腻,触手温热,残留着一层薄汗的微潮。
“徐思贤?”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你还好吗?”
指下的肌肤猛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松弛下去。徐思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埋在枕头里的脸极其缓慢地侧转过来一点。
赤红的眼眸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湿漉漉的,浓密的白色睫毛被泪水黏连在一起,像被露水打湿的蝶翼。瞳孔深处一片涣散的茫然,仿佛灵魂刚从极远的地方被强行拽回躯壳。
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聚焦视线,认出眼前模糊的粉色轮廓。
“……唔……”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从她紧咬的唇缝间挤出,像受伤小兽的哀鸣。
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牵扯到颈侧敏感的皮肤,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吮吻啃噬的灼热感和湿意,让她又是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身体,却被无处不在的酸软和一种奇异的、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感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视线重新变得模糊,更多的泪水无声地涌出,顺着滚烫的脸颊滑落,洇湿了枕畔深色的布料。
苏予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那句“没事了,都过去了”的苍白安慰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想俯身,想替她擦掉那些碍眼的泪水——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搭在了她的右肩上。
苏予安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那触感……不是莉莉安!
她猛地回头。
深蓝色的水手服领口系着白色的小领结,柔顺的黑发瀑布般垂落肩头,深不见底的黑眸正微微弯起,如同新月,清晰地映着她惊愕的脸。
顾清浅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唇角噙着一抹熟悉的、带着点恶作剧得逞般愉悦的弧度。
“时间到了哦,小宠物。”顾清浅的声音清泠悦耳,带着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每一个字都像羽毛搔刮着紧绷的空气,“‘参观’体验卡,过期不候。”
苏予安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等……”她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试图挣脱那只搭在肩上的手。
然而,顾清浅纤细的食指已经极其自然地抬起,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点在了她的眉心。
嗡——
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深海漩涡般的吸力瞬间攫住了苏予安的全部意识。视野中的景象——顾清浅含笑的眉眼、莉莉安埋首书写的侧影、徐思贤蜷缩颤抖的身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中的倒影,剧烈地扭曲、旋转,随即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噬。
“……可恶……”苏予安最后的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醒来……一定要告诉徐思贤……别信……她们的……鬼话……”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似乎有断断续续的对话碎片,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地钻进她的感知:
“唔……这就是你挑中的‘容器’?粉色的波长……确实挺稀罕……”一个甜腻的、带着点新奇探究意味的女声,是莉莉安。
“容器?”顾清浅的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笑,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算是吧……不过,她还是挺有趣的。炸毛的样子,尤其可爱。”
“嘁,恶趣味……”莉莉安的声音似乎撇了撇嘴,随即又带上跃跃欲试的兴奋,“喂,说真的,你那个酒保大小姐的剧本……借我抄抄细节呗?我家宝宝那个脾气,说不定‘审讯官俘虏’更对路……”
顾清浅的回应低低地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慵懒调子:“……关键不在剧本,在于……”
声音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湮灭在无边的寂静里。
……
现实:特殊事件调查科医务室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冰冷而锐利,带着绝对的“现实”质感,瞬间刺穿了残留在鼻腔中的梦境甜腻。
苏予安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熟悉的刺痛,也彻底驱散了意识边缘最后一丝混沌。
视线聚焦。
头顶是熟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网格状天花板,惨白的顶灯光线均匀而冷漠地洒下。不是梦境里那繁复的水晶吊灯,没有柔和的光晕,只有一种属于功能空间的、毫无感情的明亮。
她躺在冰冷的金属框架病床上,身上盖着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白色薄被。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五指插入发间——触感是熟悉的、属于她自己的、有些粗硬的黑色短发,不再是那柔顺得如同樱花云霞般的粉色长发。
“呼……”一声长长的、带着劫后余生般虚脱感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他唇间逸出。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终于开始一点点平复下来。
回来了。是现实。男身状态。
混乱的思绪如同退潮的海水,将那些光怪陆离、充满羞耻和压迫感的梦境碎片暂时推离。
来回在梦境与现实间被强制轮转,像被粗暴地塞进高速旋转的滚筒,强烈的眩晕和错位感依旧残留在神经末梢,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他闭上眼,用力揉了揉额角,试图将那种灵魂被来回撕扯的黏腻不适感甩出去。
医务室里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运行时发出的、极其低微而规律的电子嗡鸣,如同背景的白噪音。苏予安侧过头。
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旁边的病床上,徐思贤静静地躺着。
银白色的短发在雪白的枕头上铺开,如同凝结的月光。
那张在梦境里被泪水、汗水和红晕浸染得惊心动魄的小脸,此刻在现实冷硬的灯光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和苍白。
长长的白色睫毛安静地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没什么血色。她似乎还在沉睡,呼吸轻浅而均匀,只有胸口随着呼吸极其微弱地起伏。
看着这张在现实中显得如此“正常”却又无比精致的睡颜,苏予安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回梦境中的画面。
那双赤红眼眸在极致羞耻下蒙上的破碎水光;被亲吻时微微红肿、泛着水泽的唇瓣;悬在空中、包裹在白丝里、因隐秘刺激而绷紧又无力垂落的玲珑足尖;还有最后那声被堵在喉咙深处、带着奇异粘稠感的细微呜咽……
一股混杂着尴尬、同情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的热流猛地冲上脸颊。
苏予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移开视线,心脏又不争气地加速跳了几下。
他强迫自己盯着天花板冰冷的网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该死……这后遗症也太强了。也不知道这家伙醒来后……会不会还是这副模样?还是说……能变回去?像自己一样?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医务室另一头。
靠墙的椅子上,江荨的身影陷在阴影里。
她背靠着椅背,头微微后仰,闭着眼睛,似乎也在休息。标志性的黑色长发有几缕滑落在肩头。
最显眼的是她戴着一副纯黑色的、几乎覆盖了半张脸的降噪耳机,耳机线蜿蜒着连接到她放在腿上的便携播放器。
极其细微的、如同清泉滴落深潭般的空灵水声,混合着偶尔几声模糊不清、带着撒娇意味的软糯少女低语,断断续续地从耳机边缘漏出来一丝丝,飘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又是妹系ASMR。苏予安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位平日里三无表情、气场冷冽的组长大人,私下里这点小小的“反差萌”,对于苏予安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此刻这熟悉的场景,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安全与常态。
苏予安重新放松身体,陷回枕头里。打扰她们显然不合适。徐思贤需要休息,江荨……大概也需要这点难得的、隔绝了恶魔与报告声的宁静时光。
寂静重新包裹了她。天花板网格的线条在视野里延伸,交织成一片冰冷的几何图案。
思绪如同漂浮的尘埃,找不到落脚点。梦境的荒诞与现实的冰冷交替冲刷,那种难以分辨身处何方的恍惚感再次悄然袭来。
刚才……在徐思贤的梦里,那种被围观、被掌控的窒息感是那么真实……如果有一天,顾清浅那家伙真的出现在现实里,对自己做出那些事……而自己却无法分辨是梦是真……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点亮了她的脑海。
图腾。
那个在《盗梦空间》里反复出现的概念。柯布那个永不停转的陀螺。一个只属于自己、只在梦境中呈现异常状态的小物件。一个锚定现实、戳破幻梦的凭证。
苏予安的眼睛亮了起来。她需要这个。
迫切地需要。不是为了潜入他人的梦境,而是为了在自己这片被“梦魇”反复侵扰的泥沼里,抓住一块能确认立足之地的石头。
避免在现实里,因为混淆而做出社死的举动,或者更糟——在顾清浅的恶作剧中彻底迷失。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卫衣口袋摸索。指尖触碰到几枚圆形的、冰凉的金属硬物。是硬币。一块钱钢镚儿,最普通不过的日常物品。
就是它了。苏予安捻出一枚,举到眼前。冰冷的金属触感清晰地传递到指尖,带着现实世界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质感。
硬币在顶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边缘的齿纹清晰而规整。她反复摩挲着硬币光滑的表面和边缘锐利的棱角,感受着那细微的凹凸在指纹上留下的触感。
在现实里,它会乖乖地遵循物理定律,被抛出、落下,安静地躺在手心或地面。它的温度,会忠实地反映环境的冷暖。
而在梦境里……在顾清浅那随心所欲的领域里呢?
苏予安几乎能想象出那画面——硬币被抛起,却像被无形的线吊着,悬浮在半空永不落下;或者旋转起来如同钻头,发出尖锐的嗡鸣;甚至可能突然融化成一滩银色的液体,流淌过她的指缝……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是只要它出现任何一丝不符合物理定律的异常,那就是警报!是刺破幻梦的尖针!
她将硬币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踏实感。
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圆片,此刻在她心中,重逾千钧。它是防线,是灯塔,是在顾清浅那充满恶趣味的迷雾中,唯一能让她抓住的、属于“苏予安”这个存在的锚点。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将握着硬币的手轻轻放在胸口,感受着掌心下心脏沉稳的跳动,以及那枚硬币坚硬的存在。
目光重新投向惨白的天花板,这一次,混乱的思绪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