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特殊事件调查科的医务室里，像一层无形的膜，裹得人透不过气。
惨白顶灯的光线均匀而冰冷地洒下，照亮了金属网格天花板和光洁的墙壁，一切都带着功能性的冷漠。
苏予安仰面躺在冰凉的金属框架病床上，身体深陷在浆洗得发硬的白色薄被里，眼睛闭着，呼吸却并不均匀。
掌心紧紧攥着一枚冰冷的硬币，边缘锐利的齿痕深深硌进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是锚，是他在顾清浅那光怪陆离的梦境与冰冷现实之间划下的分界线。只要这枚硬币还遵循物理定律，还带着现实金属特有的冰凉和坚硬，他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刚才徐思贤梦中那场荒唐又令人窒息的“参观”，那哈密瓜绿发少女莉莉安近乎病态的痴缠，还有顾清浅最后洞悉一切的低语，都如同粘稠的污渍，顽固地附着在意识的表层，挥之不去。
他需要这枚硬币带来的刺痛，刺破那层迷障。
细微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医务室里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攫住了苏予安的注意力。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投向声音来源。
靠墙的阴影里，江荨正慢条斯理地将绕成几圈的耳机线从便携播放器上取下。
纯黑色的降噪耳机被她随手摘下，搁在并拢的膝盖上。几缕柔顺的黑发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滑落肩头，遮住了小半张脸。
她微微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随即，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眼睛，如同冰封的湖面解冻，精准地锁定了苏予安的方向。
“醒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刚脱离个人世界的微哑，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如同碎冰敲击。
苏予安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滞涩：“嗯……没怎么睡着。”
他握着硬币的手微微收紧，金属的冰冷透过皮肤，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江荨没再看他，视线转向旁边病床上依旧沉睡的徐思贤。
银白色的短发在雪白的枕头上铺开，像凝结的月光，衬得那张精致的小脸越发苍白脆弱。
她睡得很沉，呼吸轻浅均匀，只有胸口随着呼吸极其微弱地起伏，长长的白色睫毛安静地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将梦中所有的惊惶和羞耻都暂时封印。
“她还没醒？”江荨问，目光在徐思贤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回苏予安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
苏予安摇摇头，目光也落在徐思贤身上。那副全然无害的睡颜与他脑海中闪回的、被莉莉安压在身下时那羞愤欲绝、泫然欲泣的模样重叠，带来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声回答：“没有，一直很安静。”
江荨沉默了几秒。空气似乎凝滞了，只剩下医疗仪器运行时发出的、极其低微而规律的电子嗡鸣，如同背景的白噪音。这短暂的寂静却像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苏予安心头。
他知道，江荨不会只是问一句徐思贤的情况那么简单。
果然，江荨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比刚才更沉，更冷。她微微前倾身体，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交叠，那姿态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
“苏予安，”她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却像冰锥一样刺人，“我记得我提醒过你，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借用‘梦魇’的力量。代价，你付不起。”
来了。苏予安的心猛地一沉，攥着硬币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避开江荨锐利的目光，视线落在惨白的天花板网格上，喉咙有些发紧：“情况紧急……徐思贤他……”
“每一次都有‘紧急’的理由。”江荨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你以为每一次都能像这次一样侥幸？或者，你以为你能一直掌控那个界限，不让它反过来吞噬你？”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苏予安的反应。苏予安抿紧了唇，下颌线绷紧，没有吭声。医务室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眉宇间的一丝烦躁和强压下的不安。
江荨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冰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钻进苏予安的耳朵：“你借用得越多，与它的联结就越深。它会变得更强，而你……你对它的抵抗力会越来越弱。直到某一天，你以为是你利用了它，实则是它早已渗透了你的一切。它给你的‘小礼物’，你以为是无偿的吗？那是饵，是锁链。”
苏予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顾清浅那带着慵懒笑意的脸，那句“下次你来梦里‘补偿’的时候……主人我……得给你加点‘新要求’咯~”如同冰冷的蛇信，再次舔舐过他的神经。
“异空间……”江荨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不是什么神秘的传说之地。它是‘梦魇’最终的巢穴，是它们彻底掌控猎物后拖入的永恒囚笼。被拖进去的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她的目光掠过苏予安，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遥远而可怖的景象。
“他们的身体或许还在某个角落苟延残喘，但意识……早已被反复碾碎、重塑，成为只供‘梦魇’汲取特定情绪的‘牧场’。”
“恐惧、绝望、羞耻……无论是什么，只要‘梦魇’需要，它们就能被无限地制造出来。没有尽头，没有解脱。你以为死亡是终点？不，在那里，死亡是连奢望都够不到的奢侈品。”
“只有永无止境的折磨，意识清醒地感受着自己被一遍遍拆解、玩弄，直到连‘自我’这个概念都彻底湮灭，变成一团浑浑噩噩、只会发出特定哀鸣的……东西。”
苏予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握着硬币的手心渗出冰凉的汗水，金属的冰冷感仿佛直接冻进了骨头里。
他想反驳，想说自己和顾清浅之间似乎……似乎有点不一样，可那点微弱的底气在江荨描绘的恐怖图景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每一次借用力量，你都在向那个深渊滑近一步。”江荨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宣判，冰冷地砸在苏予安的心上，“下一次‘紧急情况’，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时候，没人能把你拉回来。”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苏予安的眼睛，“好好想想，更何况这件事靠我们能够解决。”
值不值？苏予安脑子里一片混乱。徐思贤苍白昏迷的脸、顾清浅戏谑的眼神、江荨描绘的异空间地狱……各种画面交织撕扯。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知道了。”
就在这时，旁边病床上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小动物般的嘤咛。
两人同时转头。
只见徐思贤浓密的白色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如同受惊的蝶翼。
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那双赤红的瞳孔初时一片涣散的茫然，如同蒙着厚厚的水雾，倒映着惨白的天花板顶灯。片刻后，焦距才艰难地凝聚，带着初醒的懵懂和深深的疲惫，缓缓扫过陌生的环境。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江荨身上，带着一丝本能的戒备和困惑。当视线触及旁边的苏予安时，那双赤红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几分，里面清晰地掠过惊讶，仿佛在绝境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苏……苏予安？”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虚弱，像砂纸摩擦，“你……你怎么……”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苏予安身上搜寻，似乎在确认什么。当看到苏予安是正常的男身状态，穿着普通的深色卫衣时，那丝微弱的依赖似乎又掺杂了更深的茫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