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幕墙，斜斜地打进燕京大学机械工程学院崭新而略显空旷的走廊。
空气里浮动着新装修材料淡淡的化学气味，混合着年轻学子们匆匆脚步带起的微尘。我，徐思贤，此刻正像一件误入展厅的易碎品，被小心翼翼地、充满好奇地围在中央。
“同学同学，你头发是天生的吗？好漂亮啊！”
“皮肤好白！是混血吗？哪个国家的呀？”
“会说中文吗？能听懂吗？Hello？こんにちは？”
七嘴八舌的声音，带着兴奋和纯粹的新鲜感，如同细密温热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几张带着友善笑容的脸凑得极近，呼吸几乎拂到我的额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后背轻轻抵在了冰凉的玻璃墙上，那片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锚点，提醒我不要在这片过于热情的注视下融化掉。
我慌乱地点头，又飞快地摇头，喉咙像是被一团柔软的棉花堵住，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听、听得懂……中、中文……”声音细若蚊蚋，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这具身体发出的动静，软糯得毫无说服力，完全压不住周围的嘈杂。
银白的发丝有几缕滑落到眼前，我抬手想将它们别到耳后，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这个曾经无比自然的动作，如今在无数目光聚焦下，变得笨拙而充满表演意味。
每一次呼吸，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擂鼓般敲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腰腹间残留的、挥之不去的酸软记忆——莉莉安指尖的触感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
“哇！声音也好可爱！”一个扎着高马尾、笑容灿烂的女生惊叹着，忍不住又往前凑了凑，视线在我脸上逡巡，“像洋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呀？哪个班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徐……徐思贤。”我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报出这个名字时，一种强烈的荒谬感攫住了我。
这个名字曾经属于一个在篮球场上横冲直撞、染着张扬金发的体育生，现在却安在一个被女生们围着惊呼“可爱”的、矮她们一头的白发红瞳生物头上。巨大的落差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慌乱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像溺水者搜寻浮木般投向走廊另一端。
苏予安，那个理论上应该是我唯一“熟人”的家伙，正懒洋洋地靠在对面的窗台边，双手插在他那件万年不变的深灰色卫衣口袋里，视线漫无目的地投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冠。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平静得近乎漠然。
他明明看到了！看到我被围困，看到我眼神里快要溢出来的求救信号！
“安……”我几乎要喊出声，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他似乎有所感应，微微偏过头，视线短暂地扫过这边。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了一瞬。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爱莫能助的无奈？是一丝幸灾乐祸的戏谑？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我无法解读的东西？那眼神像一根细针，轻轻扎破了我想要求援的勇气。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走廊里的喧闹，便重新沉浸在自己那片无聊的窗外风景里，甚至还抬手，掩饰性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一股混杂着委屈和愤怒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脸颊。混蛋！他在装瞎！他绝对是故意的！之前的“安哥”呢？
那个在街头替我挡开搭讪、会带我打一天电动、关键时刻会出现的“安哥”呢？巨大的背叛感让我鼻尖发酸，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湿热。
“思贤？名字也好听！”高马尾女生完全没察觉我的情绪风暴，依旧热情洋溢，甚至大胆地伸出手，似乎想捏捏我的脸。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触到我皮肤的前一秒，刺耳的上课预备铃如同救命的号角，尖锐地撕裂了走廊里的喧闹。
“啊呀！快走快走！下节是刘魔头的高数，迟到要扣分的！”不知谁喊了一句。
围拢的人群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漾开。那些带着新奇和善意的面孔迅速散去，脚步声和交谈声汇成一股洪流，朝着下一间教室的方向涌去。
前一秒还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瞬间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光洁如镜的地面，倒映着我孤零零的身影。
压力骤然消失带来的虚脱感让我双腿发软，我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我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些被围观、被当作新奇物件打量的不适感，连同对苏予安那混蛋的怨气，一起压回心底深处。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频率却慢了下来，留下一种空落落的疲惫。
我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黏腻的视线甩掉，然后认命地迈开脚步，混入奔向下一间教室的人流。脚步依旧带着初时的别扭和小意，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薄冰上，生怕再引来任何多余的注视。
人流涌动，我像一片身不由己的叶子被裹挟其中。
刻意落后几步，确保和苏予安之间隔着几个匆匆赶路的陌生同学，我才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我紧绷的下颌线。
指尖带着未消的怨气，用力戳在虚拟键盘上，打字速度快得像在泄愤：
「苏予安！你见死不救，是不是兄弟了？」一个愤怒的表情包紧随其后，喷火的恐龙头像格外应景。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落，前面隔着两个人的苏予安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慢悠悠地从卫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屏幕。
我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清楚地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向下塌陷了一丝弧度，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那只没拿手机的手抬起来，习惯性地、带着点烦躁地揉了揉后脑勺本就有些凌乱的黑发，动作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
片刻后，我的手机屏幕亮起，他的回复跳了出来：
「兄弟？」后面跟着一个极其传神的、翻着巨大白眼的熊猫头表情包。那嘲讽的意味隔着屏幕都能溢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条：「现场那密度，我挤进去是准备被告上法庭吗？清醒点，徐思贤同学。」最后附上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咧着嘴笑的滑稽脸。
清醒点……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砸进我刚刚平息一点的心湖，瞬间激起一片苦涩的涟漪。
指尖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微微颤抖。
是啊，现实是什么？现实是那个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大大咧咧的金毛徐思贤已经死了，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荒谬和自嘲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发不出声音，手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带着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悲凉，在屏幕上用力敲击：
「……行。做不成兄弟了是吧？懂了。以后……以后怕是要做姐妹了。」一个嚎啕大哭的表情包为这条信息画上了句点。发送。
打出“姐妹”这个词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混合着更深的悲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热得发痛。
我猛地按熄了屏幕，仿佛那刺眼的光会灼伤自己，飞快地把手机塞回裤兜深处，像藏起一个耻辱的烙印。
前面的苏予安脚步似乎又顿了一下，这次停顿的时间稍长。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最终什么也没回复，只是将手机重新揣回口袋，挺直了脊背，继续随着人流向前走去。那背影在明晃晃的走廊光线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落寞？
人流将我推搡着，涌入下一间阶梯教室。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
我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到教室中后排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迅速把自己塞进去。冰冷的塑料椅面和金属桌沿的触感带来些许真实感。我拉开书包拉链，动作因为指尖残留的微颤而显得有些笨拙。课本、笔记本、笔袋……机械地一样样拿出来，在桌面上摆放整齐，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秩序感来安抚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窗外，高大的梧桐枝叶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落在摊开的空白笔记本上。我盯着那些跳跃的光点，视线却有些失焦。那些女生好奇又善意的目光、苏予安装作没看见的冷漠、手机屏幕上“姐妹”那两个字带来的灼烧感……还有莉莉安梦中那令人窒息的痴缠与掌控……所有画面混乱地交织、撕扯。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想把这头该死的、引人注目的银发统统剃光。或者干脆把自己缩成一团，塞进这课桌抽屉的最深处，再也不出来。
就在我沉浸在这片自我厌弃的泥沼里时，旁边的椅子被人拉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我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绷紧身体，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充满戒备地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苏予安那张带着点惯常倦怠的脸。他拉开我旁边的椅子，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深灰色卫衣的袖子蹭过我的手臂，带来粗糙布料的摩擦感。
他没看我，自顾自地从他那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里往外掏书，动作懒散。掏出一本厚厚的《机械设计基础》，随意地丢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又是一本《高等数学》，接着是笔记和笔。
做完这一切，他才微微侧过头，视线终于落在我脸上。
眼睛里，之前那点刻意的漠然和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近乎坦然的审视。他的目光在我那头刺眼的银发上停留了两秒，又滑过我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线。
“看什么看！”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刚压下去的羞恼又有复燃的趋势，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呛了他一句，语气硬邦邦的，试图撑起一点早已千疮百孔的“雄风”。
苏予安没接茬，也没像往常那样反唇相讥。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扯，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个混合着无奈和某种“我懂”的疲惫表情。
他收回目光，身体向后靠进椅背，两条长腿在课桌下略显憋屈地伸展了一下，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没什么。”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刚好够我听见，带着一种刚睡醒般的沙哑，“就是突然觉得……”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摇曳的梧桐枝叶，阳光落在他微敛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这吉祥物的位置，好像也没那么难坐？”他慢悠悠地补完了后半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吉祥物？说我？一股新的怒火刚要蹿起，却在看到他侧脸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怠时，莫名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起来……似乎也并不轻松。那深陷的眼窝，眉宇间若有若无的烦躁，还有此刻靠在椅背上时，脊背透出的那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都和我一样，是被无形的丝线缠绕着的猎物。
只是他隐藏得更深，伪装得更像“正常人”。
那股孤军奋战的委屈和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嗤地一声，泄了大半。
一股更深的疲惫涌了上来，淹没了所有激烈的情绪。我默默地转回头，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摊开的空白笔记本上。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细碎的光斑依旧在纸页上跳跃。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桌椅挪动声、低声交谈声、书本翻页声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浪。
我和他并排坐着，像两座沉默的小岛，漂浮在喧嚣的海洋里。谁也没有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