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卷起地上的零星纸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远处城市的喧嚣被扭曲成模糊的背景音,更衬得此地的死寂令人心悸。
苏予安靠着粗糙冰冷的砖墙,徐思贤站在不远处,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混杂着巨大秘密被戳破后的无措与尴尬的沉默。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苏予安!徐思贤!”
清泠而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自巷口传来。
两人同时一颤,循声望去。只见江荨正快步走来,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色作战服,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几缕发丝垂落颊边,额角带着细微的汗痕,显然刚经历了一番奔波或战斗。
她手中捏着的符咒还残留着未完全散去的光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淡淡的暖色调微光。
她的目光锐利如常,迅速扫过现场——看到安然无恙但模样狼狈的两人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随即又落在不远处那个以诡异姿势瘫倒在地、一动不动的长发女人身上,眉头瞬间蹙紧。
“你们没事吧?”江荨走到近前,视线在苏予安和徐思贤之间来回审视,“刚才这附近能量波动很乱,还有低等恶魔被吸引过来的迹象。我已经处理掉了。”
她的语气平稳,是惯常的公事公办,但那审视的目光却让苏予安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被当场抓包。尤其是……她现在还是这副模样。
“没、没事。江组,我们没啥事。”苏予安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因为之前的紧张和奔跑还有些微哑。
她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避免与江荨的目光直接接触,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徐思贤也低着头,小声附和:“嗯……没,没事。”
江荨的视线在两人明显泛红、甚至不敢对视的脸上停顿了几秒。
苏予安那副心虚躲闪的样子,徐思贤又是刚哭过的痕迹……这气氛着实诡异。她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的黑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你们……”江荨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怎么了?”
空气中弥漫着更深的尴尬。苏予安恨不得把脸埋进墙缝里,徐思贤则把脑袋垂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
江荨看着这两人一模一样的鹌鹑状,沉默了片刻。
她不是喜欢追根究底打探下属私事的人,尤其是这种明显弥漫着青春期特有尴尬氛围的场景。她决定跳过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目光转向苏予安,她注意到了对方额角那道细长的、已经不再流血但依旧明显的划痕,以及嘴角那块新鲜的瘀青。
“苏予安,”江荨抬了抬下巴,指向他的额头,“你脸上怎么有伤?”
“啊?哦……这个啊……”苏予安像是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抬手想摸,又中途放下,干笑了两声,“哈哈,没、没什么,就是……刚才遇到了点小麻烦。”她说着,伸手指向那个昏迷的长发女人,“跟她……稍微周旋了一下。”
江荨的视线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再次落在那個长发女人身上,眉头锁得更紧。她走上前几步,蹲下身,谨慎地检查了一下女人的颈动脉和瞳孔状态,确认其已经。
“怎么又是她。”江荨站起身,语气沉了下去,带着明显的凝重和一丝不解,“上次的行动报告里,她已经确认被死亡,生命体征消失……怎么会再次出现?”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当前能解释的范畴。苏予安和徐思贤面面相觑,都无法给出答案。
江荨也没有期待他们的回答。她按了下耳廓内的微型通讯器,低声快速说道:“宏毅,青木,报告你们的位置和情况。”
通讯器里传来一些模糊的杂音和喘息声,断断续续地回应着。
“……收到。坚持住,我立刻过去。”江荨听完汇报,脸色更加冷峻。
她转头对苏予安和徐思贤道:“宏毅和青木那边遇到了点麻烦,但还能支撑。我已经呼叫了支援小队,车马上就到巷口。你们俩先跟他们回部里处理伤口,进行必要的检查和净化程序。”
她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尤其是你,苏予安,”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苏予安脸上的伤,“还有徐思贤,受到惊吓且可能有轻微窒息,都需要详细检查。”
两人乖乖点头。
很快,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厢式车无声地滑至巷口。车门打开,下来两名穿着特殊事件调查科制服的后勤人员。
江荨示意苏予安和徐思贤跟上他们。“朵儿应该在医疗部值班,她会负责你们。”说完,她便不再停留,身影一闪,迅速消失在巷道另一端的黑暗中,前去接应宏毅和青木。
苏予安和徐思贤沉默地跟着后勤人员上了车。车厢内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能量稳定剂的淡淡气味。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一路无话,各自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心思各异。
车辆平稳地驶入特殊事件调查科的地下停车场。早已接到通知的朵儿已经推着轮椅在电梯口等候。她看到两人,特别是苏予安脸上的伤,圆圆的脸上立刻露出担忧的神色。
“哎呀呀,怎么又搞成这样了!快过来让我看看!”朵儿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能让人稍稍放松的暖意。她身上那套改良过的、方便行动的护士服洁白整洁。
她先是仔细检查了徐思贤脖颈处的瘀痕,又小心地查看了苏予安额角和嘴角的伤,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真是的……每次都不让人省心……还好只是皮外伤,没有检测到明显的恶魔能量残留。不过净化程序和详细检查还是不能少哦!”
朵儿推着坚持说自己能走、只是稍微扭了脚踝的徐思贤,领着苏予安,穿过灯火通明却安静得过分的走廊,来到了医疗部的观察隔离室。
房间很干净,摆放着两张医疗床,各种监测仪器闪烁着柔和的待机灯光,空气里是加强版的消毒水味道。
“好了,衣服换下来放在那边的框里,里面有准备好的病号服。我先去准备药剂和设备,你们自己可以吗?”朵儿嘱咐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两人默默照做。换上柔软但略显宽大的白色病号服后,并排躺在了医疗床上。朵儿很快回来,熟练地为苏予安清理伤口、涂抹带着清凉感的药膏,又为徐思贤做了颈部冷敷和一些基础检查,连接上生命体征监测仪的传感器。
“好了,今晚就先在这里观察休息。放心,这里很安全。”朵儿做完一切,笑着拍了拍手,语气轻快,“监测数据会传到值班室,有任何不舒服或者需要,按床头的呼叫铃就好啦。晚安哦,好好休息。”
“嗯嗯,谢谢朵儿姐。”两人同时应道。
朵儿点点头,走到门口,熄灭了房间的主光源,只留下墙角地脚线处一圈幽暗的蓝色指引灯带。房门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柔和的昏暗之中。只有仪器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数字和曲线,以及窗外(如果那面墙是真的窗户的话)模拟出的、极其黯淡的月光,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声响——彼此的呼吸声,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甚至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苏予安以为徐思贤已经睡着的时候,旁边那张床传来一阵细微的辗转声。
然后,徐思贤的声音轻轻地、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打破了沉默。
“安哥……”她小声地问,“你睡了吗?”
苏予安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眨了眨眼。“没有。”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积蓄勇气。苏予安能听到她轻轻吞咽的声音。
“你……”徐思贤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赧和强烈的好奇,“你真的……也被‘梦魇’缠上了吗?”
来了。苏予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嗯。”她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单音。
“她……”徐思贤顿了顿,似乎在想该如何描述,“是什么样的人啊?是不是也……也像莉莉安那样……”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用了那个让苏予安嘴角一抽的描述,“……超级痴女?”
苏予安几乎要苦笑出声。何止是痴女。
“是的,”她回答,语气里充满了某种沉痛的血泪史。
“超级超级超级痴女。”她一连用了三个“超级”来强调。
“而且还狡诈,诡计多端,满肚子坏水,欺骗我无数次!!”
想到顾清浅那些层出不穷的花样和恶劣的玩笑,苏予安就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啊……”徐思贤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听起来像是同情,又有点果然如此的味道,“那不是比莉莉安还要糟糕很多吗……安哥,你好惨……”
听到徐思贤这话语里纯粹的同情,苏予安忽然觉得,也许让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她不再是独自一人承受这种荒谬的命运了。
“嘛,你知道就好。”苏予安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所以啊,看开点,别那么伤心难过了嘛。想想我,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好像……嗯……稍微还好那么一点点?”她试图用自己作为反面教材来安慰对方。
黑暗里,传来徐思贤几声极轻的、像是忍不住发出的呵哧笑声,气息吹动了寂静的空气。
“那……那你怎么又能变回……男生的样子了?”徐思贤笑过之后,又好奇地问道,“我以为……一旦变了,就都像我和其他人一样,很难变回去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困惑。
这个问题让苏予安噎了一下。她该怎么解释?说顾清浅今天可能心情好?或者玩腻了女体状态?还是说这本身又是另一个陷阱的开端?
“我……我不知道。”苏予安最终选择了部分实话,语气里带着真实的茫然和一丝不安,“可能……是顾清浅她……突然发疯了吧。”她只能用这个万能的理由来概括那个恶魔一切难以预测的行为。
“顾清浅……”徐思贤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就是缠着你的那个‘梦魇’的名字?”
“对的。”苏予安肯定道,“你就记得她超级超级坏就行了,别的不用了解太多。”她下意识地不想让徐思贤对顾清浅产生任何形式的好奇心。
“哦……”徐思贤应了一声,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那么紧绷,反而流淌着一种共享秘密后的微妙联结感。
“感觉……好像在做梦一样。”过了一会儿,徐思贤再次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就我们两个……变成了这样。而且世界上原来真的有这么多……奇怪的怪物,还有‘梦魇’……还有那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世界观被冲击后的恍惚,以及一丝迷茫。
苏予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知道这种感觉,那种脚下熟悉的地面突然崩塌,露出底下光怪陆离、危险莫测的真实世界时的眩晕与无助。
然后,徐思贤的声音变得更小,几乎像是呓语,带着巨大的羞耻和一点点扭曲的好奇。
“被……被‘那个’……”她含糊地用了代指,“……是不是……其实……还挺舒服的?”
苏予安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幸好黑暗中无人看见。
“有、有点啦……”苏予安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立刻意识到不对,猛地拔高声音,试图掩盖那份心虚和羞耻,强调道。
“但是!你要记住!你是受害者!!我们都是受害者!绝对绝对不要陷进去!这种感觉是假的!是陷阱!江组长肯定告诉过你吧?那些从异空间回来的人……”
她有些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纠正徐思贤那点危险的苗头,仿佛也是在告诫自己。
徐思贤那边安静了下去,没有再回应。苏予安的心提了一下,担心自己是不是语气太重,又吓到了她。
就在她斟酌着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时,旁边床上传来了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徐思贤似乎终于撑不住疲惫和情绪的大起大落,睡着了。
苏予安听着那平稳的呼吸声,心里绷紧的那根弦慢慢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混合着无奈和认命的疲惫。
她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昏暗,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唉……梦里还要坐牢,唉……”
低低的叹息消散在医疗部观察室寂静的空气里,只剩下监测仪器不知疲倦的、规律的滴答声,陪伴着两个命运交织、前路未卜的少女,直至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