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夕阳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带着近似橙色的温暖，透过机场大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明亮却柔和的光斑。
人流如织，喧嚣声、广播提示音、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噪音交织成一片充满活力的背景音。
苏予安站在国内到达厅的K2出站口附近，有些焦躁地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六点零五分。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那些行色匆匆的旅客之中，就可能潜藏着“深渊之瞳”的爪牙。江荨的警告言犹在耳，让这寻常的接站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试图匹配母亲发来的那张照片。终于，在陆续涌出的人流中，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穿着照片里那件干净的白色连衣裙，外套一件浅蓝色的针织开衫。黑色的长发梳成乖巧的双马尾，柔顺地垂在肩侧。
她拖着一个略显笨重的行李箱，脚步有些缓慢，正微微踮着脚尖，略显茫然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是苏若初。
比起照片，真人似乎更加纤瘦一些，肤色白皙，甚至透着一丝缺乏血色的柔弱。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很大，此刻因带着些许初来乍到的无措和试探，像林间偶然发现人类的小鹿，清澈中带着天然的警觉。阳光勾勒着她细腻的脸部线条，鼻梁秀气，嘴唇抿成一条略显紧张的直线。
苏予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因为“妹妹”这个身份和潜在“掉马甲”危机带来的烦躁，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算是温和的表情，朝她走了过去。
“苏若初？”他停在女孩面前，声音尽量放得平缓。
女孩闻声猛地转过头，琥珀色的瞳孔对焦在他脸上。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快速比对了一下记忆中的信息，脸上那点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维持的、略带羞涩的礼貌。
“嗯。你是……苏予安哥哥？”她的声音清亮，带着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质感，但语调控制得很好，不疾不徐，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对，是我。”苏予安点点头，视线落在她那个看起来不小的行李箱上，“路上还顺利吗？箱子给我吧。”他伸出手，试图接过拉杆。
“谢谢哥哥。”苏若初没有推辞，顺从地将行李箱交到他手里，手指在交接时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指尖微凉。“路上很顺利，没什么事。”
对话短暂地中断了。两人并肩朝着机场出口的方向走去，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苏予安本就不是特别擅长找话题的人，尤其是在面对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妹妹”时。而苏若初也只是安静地跟在半步之后的位置，目光偶尔扫过机场内部琳琅满目的商店，但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前方或是地面，并没有主动开启话头的意向。
这种拘谨让苏予安有些头疼。他试图找点话说：“家里房间都我给你收拾好了，安心在这里住一阵吧。等他们这群不靠谱的爸妈回来……”
“嗯，阿姨在微信上跟我说了。”苏若初轻声应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麻烦哥哥和叔叔阿姨了。”
“没什么麻烦的。”苏予安干巴巴地回应，心里却在想，真正的麻烦恐怕还在后头。
他瞥了一眼身侧的女孩，她微微低着头，双马尾的发梢随着脚步轻轻晃动，看起来确实像母亲说的那样“挺乖的”。但这份过分的安静和礼貌，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走到出租车搭乘点，排队上车。报上家里地址后，车厢内再次被沉默占据。
苏予安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直接回家大眼瞪小眼肯定不行，他得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至少表面上要维持一下“哥哥”的样子。
“那个……你饿不饿？”他转过头，看向苏若初，“现在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先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算是……给你接风。”
苏若初似乎有些意外，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迟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好。听哥哥安排。”
苏予安在心里松了口气，立刻对司机报上了市中心一家评价不错的餐厅名字。那家店环境不错，消费中等偏上，以他最近在特殊事件调查科领到的补贴，偶尔奢侈一顿还能承受。最重要的是，有个由头可以避免立刻回家面对独处的尴尬。
餐厅位于一栋商业大厦的高层，装修雅致，氛围安静。侍者将他们引到一处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城市错落的天际线，在傍晚渐起的暮色中初现灯火。
点菜的任务又落在了苏予安身上。他一边翻着菜单，一边询问苏若初的忌口和偏好。女孩的回答依旧简洁而礼貌：“我都可以，哥哥点就好，没有什么忌口。”
她双手捧着服务员递上的温水杯，小口地喝着，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欣赏城市的景色，但眼神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予安按照自己的判断点了几个招牌菜。等待上菜的间隙，沉默再次降临。
他正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话题，比如问问她以前的生活、学习情况，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餐厅入口处走进来。
江荨。
她今天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黑色作战服，而是换了一套剪裁利落的卡其色风衣，长发依旧束成马尾，脸上戴着了一副黑框平光眼镜，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起来像是个干练的都市白领。
她身边还跟着同样便装的宏毅，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在侍者的引导下，走向了离苏予安他们不远处的另一个卡座。
苏予安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江荨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打扮？她口中的“任务”难道就是在这家餐厅？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身体微微紧绷，希望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他现在可是带着“妹妹”在吃饭，要是被江荨过来打招呼，他该怎么解释？
好在江荨似乎完全沉浸在她的“角色”里，目光扫过全场时并未在苏予安这桌停留，径直和宏毅在卡座坐下，打开了文件夹，低声讨论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在谈公事的同事。
苏予安暗自松了口气，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试图平复一下突然加速的心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哥哥，你怎么了？”苏若初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疑惑。
苏予安回过神，发现女孩正看着自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探究。“没事，”他勉强笑了笑，“看到个熟人，好像在工作，就不去打扰了。”
苏若初顺着苏予安刚才视线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了江荨和宏毅，随即乖巧地收回目光，没有多问。“哦。”她低下头，用吸管轻轻搅动着杯子里的柠檬片。
菜肴陆续上桌，打破了短暂的尴尬。苏予安努力将注意力拉回到饭桌上，给苏若初介绍着菜品，劝她多吃点。
女孩吃东西的样子也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她会对苏予安的介绍点头表示听到，偶尔也会对某道菜表示认可，说一句“很好吃，谢谢哥哥”，但整体依旧保持着一种疏离的礼貌。
饭吃到一半，苏若初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轻声说：“哥哥，我去一下洗手间。”
“好，需要我告诉你在哪里吗？”苏予安抬头。
“不用，我刚才看到指示牌了。”苏若初站起身，朝他微微颔首，便朝着餐厅内部走去，步伐轻盈。
苏予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那点怪异感又冒了出来。她似乎对环境适应得很快，指示牌只看过一次就记住了？
他甩甩头，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敏感了。或许只是女孩子方向感比较好。
他独自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看向江荨那边的卡座，发现她和宏毅已经停止了交谈，宏毅正低头看着手机，而江荨则站起身，同样朝着餐厅内部的方向走去，步履匆匆，神色冷凝，似乎发现了什么。
苏予安心里一动，隐约觉得江荨可能要去处理“任务”了。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再关注，毕竟他现在是“普通人”苏予安，带着妹妹在吃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菜都快凉了，苏若初还没有回来。苏予安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五分钟。去个洗手间需要这么久吗？他微微蹙眉，心里有些担心。不会是迷路了吧？或者不舒服？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发个信息问问，或者去找找看，就看到苏若初的身影从餐厅内部的通道走了出来。她脸色如常，步伐依旧平稳，回到座位后，还对着苏予安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浅笑：“不好意思哥哥，去了久一点。”
“没事。”苏予安打量了她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心里稍稍安定，“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嗯。”苏若初重新拿起筷子，安静地继续用餐。
然而，苏予安没有注意到的是，在苏若初走回座位的短暂路途中，她的视线极其快速、不着痕迹地扫过江荨和宏毅所在的那个空了的卡座，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了然。
她的指尖在拿起筷子时，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
就在刚才，她借口去洗手间，实则悄然跟上了离席的江荨。
她看到那个穿着卡其色风衣的女人并没有走向洗手间，而是拐进了员工通道附近一个相对僻静的消防疏散通道入口。
对方在进入前，手指似乎极其隐晦地在门框附近拂过，带起一阵微不可查的能量涟漪——那是一种颇为高明的隐藏术式，足以让普通人忽略这个入口，甚至下意识地绕开。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隔着门缝，看到通道深处隐约有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伴随着一声极其微弱、仿佛被强行扼制的低沉嘶吼，以及一股迅速被压制下去的、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
是恶魔的气息。虽然等级不高，而且很快就被处理掉了。
她没有停留，立刻转身返回。
晚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了。苏予安结完账，带着苏若初离开餐厅，搭乘电梯下楼。
夜晚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晚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苏予安看着身边安静的女孩，打破了沉默：“今天累了吧？我们直接打车回家。”
“好。”苏若初点头，仰起脸看了看被灯光映照得有些发红的夜空，轻声说，“谢谢哥哥今天的晚餐，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苏予安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为她拉开车门。
坐进车里，报上家里的地址，苏予安靠在座椅上，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他侧过头，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和苏若初的倒影。女孩安静地坐在一旁，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望着窗外，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安静乖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