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月光从头顶的破洞无力地洒落,在弥漫的尘埃中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柱。空气里混杂着铁锈、血腥和泥土腐败的湿冷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腔上。
苏予安僵在原地,指尖冰凉,仿佛连血液都在看清那张脸孔的瞬间凝固了。
江荨。
怎么会是江荨?
那张平日里总是没什么表情、显得过分冷静自持的脸,此刻因失血和剧痛而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前散乱的黑发,黏在皮肤上。
她紧抿着唇,试图抑制住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深黑色的眼眸在短暂的涣散后,重新凝聚起焦点,对上了苏予安写满震惊与茫然的湖蓝色瞳孔。
没有预想中的斥责或疑问,江荨的视线飞快地从苏予安脸上移开,警惕地扫向上方那个被黑影撕裂的破洞。幽蓝色的鬼火已然消失,但那股阴冷的压迫感并未远去,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还能动吗?”江荨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她尝试用手肘支撑起身体,小腹处的伤口因这个动作瞬间崩裂,更多的鲜血涌出,浸透了深色的作战服布料,颜色变得更加暗沉。她闷哼一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肩胛骨清晰地凸起,像折翼的鸟。
苏予安被这声闷哼惊醒,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凑过去。“别、别乱动!”她慌乱地伸出手,却又不敢轻易触碰那狰狞的伤口,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抖。“你又流了好多血……”
江荨没有理会她的劝阻,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她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侧面一个被落石和扭曲钢筋半掩住的狭窄缝隙。
“那里……可能有路。不能待在这里……它随时会回来。”
她的判断简洁而清晰,即使在如此重伤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对环境和局势的精准把握。这就是江荨。
苏予安咬了咬下唇,强烈的愧疚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如果不是为了救她,江荨根本不会陷入这种境地。她不再犹豫,用力点头,“好,我扶你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伤口,架起江荨的一条胳膊,试图将对方的重心转移到自己身上。
江荨比看起来要沉,或许是那身作战服的重量,或许是肌肉紧绷的缘故。苏予安自己的体力也早已透支,双腿发软,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
江荨几乎是将大半体重都压在了她身上,呼吸粗重而滚烫地拂过她的颈侧。
每挪动一步,江荨的身体都会难以抑制地绷紧,喉间溢出极力压抑的、破碎的气音。但她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再多看苏予安一眼,只是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缝隙,仿佛那是唯一的生路。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终于艰难地挪到了缝隙前。
那似乎是一个旧排水管道破裂后形成的缺口,仅容一人勉强匍匐通过。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浓重的霉味。
江荨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微微喘息,脸色白得吓人。“你先……进去。”她命令道,声音微弱却不容置疑。
“可是你的伤……”
“快!”江荨打断她,深黑的眼眸扫过来,带着惯有的、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道,“确认……前面有没有危险。”
苏予安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不再争辩。她最后担忧地看了一眼江荨不断渗血的腹部,咬了咬牙,俯身钻进了那道狭窄的缝隙。
管道内异常潮湿,内壁滑腻,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她只能用膝盖和手肘一点点向前挪动,粗糙的水泥面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黑暗如同实质般包裹着她,只有身后洞口透来的微弱月光提供着一点可怜的光源。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似乎传来了一丝微弱的气流,带着些许不同于此处的、略显干燥的空气。她心中一喜,加快了速度。
终于,视野豁然开朗。她从一个半人高的洞口钻了出来,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一个更大的、废弃的地下管道交汇处。
这里比刚才那个坍塌的坑洞要干燥一些,空气也稍微流通。几根粗大的、锈迹斑斑的主管道横亘在空间上方,地上散落着一些陈年的垃圾和碎石。
她连忙折返,回到入口处,对着里面压低声音喊道:“江组长!前面好像安全,可以出来!”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过了好一会儿,江荨才极其缓慢地从洞口挪了出来。
她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艰难,每一次移动都像是在承受巨大的酷刑。当她终于完全脱离那条狭窄管道时,几乎是直接瘫软在了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管壁,胸口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
苏予安立刻凑过去,想检查她的伤势。
“别管我……”江荨闭着眼,眉头紧锁,声音细若游丝,“留意……周围的动静。”
苏予安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江荨惨白的脸,和那即使在昏迷边缘依旧保持着高度警觉的姿态,一股混合着敬佩、懊悔和无力感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默默收回手,依言站起身,警惕地环顾这个新的藏身之处。
空间很大,也很安静,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规律的水滴声,以及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远处管道深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压抑的痛楚呼吸声作为背景音。
良久,还是江荨先开了口,她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微微偏过头,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管壁上,似乎这样可以汲取一点凉意来对抗失血带来的晕眩和燥热。
“所以,”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冷调,“那个论坛叫……‘魔法少女物语’?”
苏予安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幸好黑暗中看不真切。她尴尬地蜷起脚趾,低低地“嗯”了一声。
“为了……看那些东西?”江荨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单纯的疑问,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针一样扎在苏予安的羞耻心上。
“也、也不全是……”她试图辩解,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我就是……好奇……而且他们突然撤了我的权限……”
“就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江荨终于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黑的眸子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落在苏予安脸上,“昨天……我才警告过你。深渊之瞳可能已经盯上你。徐思贤的例子,就在眼前。”
苏予安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卫衣下摆,那里已经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我知道错了……”她嗫嚅着,“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危险。那个版主说只是考核……”
“考核?”江荨极轻地嗤笑了一声,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让她立刻抿紧了嘴唇,缓了几秒才继续道。
“用低等恶魔……甚至刚才那种东西作为考核内容?苏予安,你用你那粉毛脑袋想想,这可能是一个正常同好会干出来的事吗?”
粉毛脑袋……苏予安被这个称呼噎了一下,却又无法反驳。她当时被剥夺权限的愤怒和好奇冲昏了头脑,确实没有深思。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你太乱来了。”江荨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如果不是我正好也在调查这个‘白夜’……”
“白夜?”苏予安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汇。
江荨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停顿了一下,才解释道:“就是那个论坛背后……正在形成的民间组织。他们吸纳有潜质的人,传授一些来路不明的术式,甚至……进行危险的等级提升仪式。”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更低沉了些:“我们怀疑,他们和近期增多的恶魔事件有关。可能是在利用恶魔的力量……或者,干脆就是某些存在抛出来的诱饵。”
苏予安倒吸一口凉气。她只是想找回看“学习资料”的权限,怎么就莫名其妙卷进了这种事情里?
“那……刚才那个考核官?还有那个黑影?”
“考核官,应该是‘白夜’的核心成员之一,级别不低。”江荨的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眼神锐利,“至于那个黑影……我不确定。它很强,非常强。不像是‘白夜’能掌控的力量。它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个考核官。”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苏予安身上,带着审视:“你出现在这里,打乱了我的计划,也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苏予安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看着江荨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那不断洇湿深色作战服的血迹,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对不起,江组长……我、我连累你了……”
江荨沉默了片刻,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这份道歉。她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将头向后仰靠,露出脆弱的脖颈线条。“……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再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显然体力与精神都已濒临极限。
苏予安不敢再打扰她,默默守在一旁,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异响。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
她看着江荨呼吸逐渐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但脸色依旧难看,伤口处的血迹也没有完全止住的迹象。
必须尽快得到治疗。苏予安焦急地想。她尝试掏出手机,果然没有任何信号。这个鬼地方,不知道究竟有多深。
又过了不知多久,江荨忽然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
“你的治疗术式……跟谁学的?”
苏予安愣了一下,老实回答:“就是……之前你在训练场演示的时候,我偷偷记下的能量路径……很粗糙,我知道……”
“粗糙?”江荨闭着眼,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能量很纯粹……引导得也……还算稳定。”
这算是……夸奖?苏予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印象里,江荨从未对她有过任何正面的评价。
“可能……是女身状态的关系?”她不确定地猜测道。变成粉毛形态后,她对能量的感知和操控确实敏锐顺畅了许多。
江荨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淡淡地说:“算你还有点……急智。”
这大概已经是江组长能说出的、最接近鼓励的话了。苏予安心里莫名地松了一下,仿佛一直紧绷的某根弦稍稍松弛了些许。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但清晰的震动声突然从江荨身上传来。
苏予安立刻警惕起来。
江荨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是宏毅……”江荨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和了一丝,“他们找过来了。”
苏予安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支援到了。
江荨尝试着想要站起身,但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让她再次跌坐回去。苏予安连忙上前扶住她。
“我没事。”江荨推开她的手,自己扶着冰冷的管壁,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
她挺直了脊背,尽管脸色依旧苍白,身体也在微微摇晃,但那股不容置疑的、属于组长的气势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她低头操作了一下那个金属罗盘,似乎发送了某种定位信号。
没过多久,一阵刻意放轻的、杂乱的脚步声从一侧的管道深处传来,伴随着几道战术手电的光柱,划破了黑暗。
“江组!”宏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他率先冲出黑暗,战术手电的光柱瞬间扫过相互扶持的两人。
宏毅猛地刹住脚步,脸上瞬间写满了错愕。
“苏予安?”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样子?”
紧跟在他身后的青木也愣住了,手中准备治疗术式的翠绿色能量流都滞缓了一下,目光在江荨重伤的惨状和苏予安狼狈的模样之间来回扫视,显然被这意想不到的组合惊呆了。
苏予安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江荨靠在管壁上,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她意外卷入,具体情况回去再说。”她直接略过了苏予安出现在此的缘由,用一句话带过,然后看向宏毅,“先离开这里。”
宏毅立刻收敛了惊讶,但眼神中的困惑仍未散去。
他迅速和青木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左一右上前,小心翼翼地架住江荨。青木指尖重新亮起柔和的绿光,开始专注于稳定江荨腹部的伤势。
“朵儿在外面接应。”宏毅简短地对江荨汇报,然后目光再次落到苏予安身上,眉头微蹙,“你跟紧我们。”
一行人沿着复杂的废弃管道系统快速移动。有了熟悉路线的宏毅带队,速度快了很多。苏予安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能感觉到宏毅和青木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和余惊的目光。
爬上通往地面的维修井口,重新呼吸到清冷新鲜的空气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白。几辆黑色厢型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远处。
“江组!”朵儿抱着医疗箱从其中一辆车旁冲了过来,脸上的担忧在看到江荨浑身血迹时化为惊痛。然而,当她的视线越过江荨,看到跟在后面、同样灰头土脸却顶着一头标志性粉发的苏予安时,她圆圆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惊诧。
“苏、苏予安小姐?”朵儿眨了眨大眼睛,看看苏予安,又看看重伤的江组长,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个人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个任务地点,“您怎么也……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