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寂静是完整的。
发动机低沉的嗡鸣被隔音层滤得只剩下背景音般的震颤，从座椅下方传来，顺着脊骨爬上来。车窗外的流光碎成一片片，霓虹灯牌、车尾红灯、街边店铺的暖光，全被速度拉成斑驳的色带，在玻璃上淌过。
苏予安靠在出租车后排的座椅里，后背没有完全贴合靠背，而是悬着一点距离。
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她不记得了。
意识像是从很深的水底缓慢上浮，过程中不断有气泡破裂的幻觉——那些黏腻的声响，皮革摩擦皮肤的感觉，金属栅栏的冰凉，还有最后破碎的打歌服布料散落在垫子上的触感。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的，只有窗外流动的光影。她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下眼睑，有点干涩。视线逐渐清晰。
还是在出租车里。
深蓝色的座椅套有些陈旧，但还算干净。副驾驶椅背上贴着二维码和司机信息，照片里的中年男人笑得公式化。车内空气混合着车载香薰过于甜腻的柠檬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前一位乘客留下的烟味。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男性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肤色是健康的偏白，指甲修剪得整齐。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表带的电子表，屏幕亮着，显示时间：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是熟悉的，略带些粗糙的皮肤质感，下颌线条清晰，没有那些柔软的、属于少女的弧度。
没有变身。
还是男身。
苏予安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胸腔里憋了太久，吐出来时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往后靠了靠，这次让脊背完全陷进座椅里。人造革的材质微微发凉，透过薄外套传递过来。
窗外依旧是夜晚。城市灯火通明，高架桥上的车流汇成一条光的河流，朝着看不见尽头的方向流淌。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霓虹，像是巨大的、沉默的黑色晶体，表面流淌着彩色的光斑。
他抬起手腕，又看了一眼时间。
九点四十七分。
从他上车到现在，过去了多久？
记忆的节点有些模糊。他记得自己离开恶魔研究部地下总部，站在街边拦车。晚风吹过来，带着潮湿的、城市边缘特有的气息。出租车停下，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家里的地址。然后呢？
然后就是那些画面。
酒吧，昏暗的光线，顾清浅金丝眼镜后平静的目光，一杯接一杯推过来的酒液。
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在她身上游走，项圈扣上脖颈的冰凉触感，笼子，破碎的打歌服，还有最后那双完好的白色丝袜和高跟鞋，衬着全身赤裸的羞耻。
那些画面太清晰了，清晰得像刚刚发生过。
身体的记忆甚至还在——腰背深处细微的酸软，大腿内侧隐约的、仿佛被用力揉捏过的残留感，喉咙里干渴的灼烧感虽然缓解了，但吞咽时依然能感觉到一丝不适。
可时间只过去了十几分钟。
从她上车，到此刻，最多不超过二十分钟。
苏予安盯着手表屏幕上的数字，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这不合理。那段“梦境”——如果那真的是梦境——持续的时间远比这长。她在酒吧里喝了不止三杯酒，和顾清浅说了那么多话，被那样对待，最后在笼子里醒来，又爬出来喝水，又被换上一套套羞耻的装扮……
那些事情，怎么可能在二十分钟内全部发生？
除非时间感知被扭曲了。
这个认知让她后背微微发凉。
她不是第一次进入顾清浅的梦境领域，但如此清晰、如此漫长、且与现实时间差距如此之大的体验，还是头一次。
这意味顾清浅对那个领域的掌控力更强了，或者说，她愿意在苏予安身上投入的“注意力”更多了。
苏予安靠在座椅里，视线望向窗外流动的夜景，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梦境”中的片段。
那些羞耻的画面，那些被支配、被玩弄的感觉，那些最后几乎要放弃抵抗、选择顺从的瞬间……
脸颊又开始发烫。
他抬起手，用手背冰了冰脸。触感温热，但比起“梦境”中那种滚烫的羞耻感，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现在，他是男身。至少现在，她还在回家的路上，没有被困在那个笼子里，没有穿着那些令人无地自容的装扮，没有被项圈和绳子束缚。
顾清浅确实没有骗她。
那个“礼物”——自主变身的能力——是真的。他在“梦境”中一直是女身，但醒来后，依然是男身。这意味着，只要他不愿意，顾清浅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强行将她拉入女身状态，或者通过“补偿”机制迫使他变身。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但苏予安心里那点庆幸，很快被更深的疑虑覆盖。
顾清浅会这么“好心”吗？
那个恶劣的、以玩弄他为乐的恶魔，真的会仅仅因为“奖励她的优异表现”，就赋予他如此重要的自主权？而且，在刚才那个漫长的、充满羞辱的“梦境”之后？
不对劲。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苏予安想起顾清浅最后说的那句话——“就这样待着。我的小偶像。”那个语气，那种平静中带着绝对掌控的眼神，不像是一个会轻易放手的人该有的。
还有那个“礼物”本身——一天冷却时间的限制。
听起来不算过分，但仔细想想，这意味着她每天只有一次变身的机会。如果在某个关键时刻用了，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内就无法再次切换。这会不会是某种隐形的桎梏？在需要频繁切换形态的危机时刻，这个限制可能会变成致命的弱点。
太多疑问了。
苏予安感到一阵头疼。她抬起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和顾清浅打交道总是这样——你以为你拿到了一点甜头，转过身却发现脚下踩着的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那个恶魔最擅长的，就是在你看到希望的时候，轻轻推你一把，让你跌进她早就挖好的坑里。
出租车拐过一个弯，驶入她家所在的街区。
熟悉的街景在窗外掠过——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冷白的光，门口停着几辆共享单车。
街角的面馆还没关门，玻璃门上蒙着一层水汽，里面隐约能看到几个低头吃面的身影。行道树的影子被路灯拉长，投在柏油路面上，随着车行不断向后流动。
苏予安收回思绪。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得先回家，确认若初的安全。
江荨那条关于“神秘网友”的消息还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让她坐立难安。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司机师傅按下计价器，机械女声报出金额。苏予安扫码付了钱，拉开车门。
夜风比刚才更凉了些，带着初秋的寒意，卷起地上几片落叶。他裹了裹身上的薄外套，快步走进小区。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层层亮起，又在他经过后一层层熄灭。
老式小区的电梯运行时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是在抗议年岁的磨损。他站在电梯里，看着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黑发，略显疲惫的脸。
还是男身。
很好。
电梯在七楼停下，门打开。走廊里的灯是感应式的，他走出去的瞬间亮起，投下惨白的光。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对面楼栋的灯光，在房间里投下模糊的光影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像是外卖食物的味道，混合着一点清新剂的人工花香。
“若初？”苏予安轻声唤道，顺手按下了门口的开关。
顶灯亮起，暖黄色的光瞬间充满了客厅。一切如常——沙发上的靠枕摆得整齐，茶几上放着遥控器和几本杂志，电视屏幕黑着。餐桌上干干净净，没有残留的碗筷。
没有回应。
苏予安脱下鞋子，换上拖鞋，朝里面走去。她先检查了厨房——水槽里没有堆积的碗碟，灶台干净。然后是卫生间。
灯开着，镜子上蒙着一层水汽，看来若初不久前洗过澡。毛巾挂在架子上，还在微微滴水。
她走到若初的房门前。
门关着，但从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光。
苏予安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若初？在家吗？”
里面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一声极轻的、类似猫咪的“喵”叫？她不太确定。
“若初？”她又敲了敲。
这次，门内传来脚步声。很轻，但确实在靠近。接着，门把手转动，门被向内拉开。
苏予安愣住了。
站在门内的，是苏若初。
但又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苏若初。
女孩穿着一身黑色的哥特式连衣裙。
裙子是层层叠叠的设计，领口高至锁骨，袖口收紧，裙摆及膝，边缘缀着繁复的蕾丝和缎带。面料是厚重的丝绒，在房间灯光下泛着哑光的质感。
裙身上用银线绣着复杂的、像是某种符文或荆棘的图案，从肩头蜿蜒至腰际。
她的头发没有像平时那样扎成双马尾，而是披散下来，柔顺的黑发垂至肩头，发梢微卷。
而最让苏予安怔住的，是她左眼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眼罩是皮革材质，边缘镶着一圈细小的银钉，用一根黑色的细带固定在脑后。
就在苏若初身后，一个黑影“嗖”地一下窜过，消失在床底。
那速度太快，苏予安只来得及瞥见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的影子，和一条细长的尾巴。
一只黑猫？
苏予安的目光从那只消失的黑猫身上收回来，重新落在苏若初身上。
她下意识地调动起体内微弱的感知能力。
不是明目张胆的术式探查，只是一种对能量波动的本能感应。
没有反应。
苏若初身上没有散发出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
没有术式的痕迹，没有特有的术战者、那种与恶魔力量交织的微妙气息，甚至没有咒术师体内能量流动时产生的、细微的“场”。
她就是……一个普通的、穿着哥特裙、化了妆、戴着独眼眼罩的少女。
苏若初显然也被苏予安突然回家吓了一跳。她肩膀微微一耸，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被掩饰过去。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笑容。
“哥……你回来了啊。”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和她此刻这身强势的哥特装扮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苏予安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她。视线从她头上的眼罩，扫过精致的妆容，再到那身繁复的黑色连衣裙，最后落回她脸上。
她试图从苏若初的表情里找出点什么，心虚？紧张？还是单纯的、被撞见奇怪打扮的窘迫？
苏若初被她看得更加不自在。她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眼罩，又下意识地拉了拉裙摆，小声解释道：“那个……这是……cosplay。”
她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充道：“年轻人现在……挺流行这个的。我那个网友……就是在漫展上认识的。我们约好了下次一起出这套……”
cosplay。
这个词让苏予安稍微放松了一点警惕。确实，现在年轻人里流行这个。
动漫展、同人展上到处都是穿着各种奇装异服的人，哥特风、洛丽塔、机甲装、古风汉服……什么都有。若初这个年纪，会对这些感兴趣，好像也说得通。
而且，她身上确实没有能量反应。
苏予安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一点点。但他没有完全放下疑虑。
江荨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多观察你妹妹有没有问题。”一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网友，一个在房东和数据库里都“查无此人”的女人，接近若初的目的绝对不简单。
他看着苏若初，脸上露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
“哦，cosplay啊。”他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靠在门框上，摆出一副“我也懂”的姿态，“你哥我也是老二次元了。你这扮的是……魔法少女吧？”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在苏若初那身黑色哥特裙上扫过，做出思索的表情：“不过我怎么没在《魔法少女物语》里见过这套？新出的角色？”
苏若初沉默了几秒。
那几秒钟里，房间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还有床底下可能存在的、那只黑猫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如果那真的是猫的话。
苏若初抬起头，看着苏予安。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有些复杂，但很快又恢复成那种带着点羞涩和窘迫的样子。她抿了抿嘴唇，声音更小了些。
“这是……我的自设。”
“自设？”苏予安挑眉。
“就是……自己设计的角色。”苏若初解释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上的蕾丝，“不是动漫里的，是我自己想的……人设，服装，还有背景故事。”
苏予安“哦”了一声，拖长了音调，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自设啊。这个我不太懂。”
他说着，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房间内部。房间收拾得很整齐，书桌上摆着几本参考书和习题集，床铺平整，窗帘拉着一半。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除了……
她目光落在床底下。
那个黑影窜进去之后，就再没动静。
“不过……”苏予安重新看向苏若初，语气刻意放得随意，“你朋……”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本来想问“你朋友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个“网友”现在是个敏感话题。问得太直接，可能会让若初警惕，或者让她觉得自己在怀疑她。
而且，如果若初真的和那个“网友”有联系，现在问也问不出什么。如果若初是清白的，这么问反而会让她觉得委屈。
苏予安改了口：“……你玩这个，注意安全就行。别随便跟陌生人去太远的地方，见面尽量选人多的地方，知道吗？”
苏若初点点头，小声应道：“嗯，我知道的。”
“那就好。”苏予安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做出要离开的样子，“那你继续玩吧。我回房间了。”
“哥。”苏若初忽然叫住她。
苏予安回头。
苏若初站在门内，暖黄的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边缘。
那身黑色的哥特裙在光线下显得更加厚重，银线绣的图案隐约闪烁。
“你……今天好像很累。”苏若初轻声说。
苏予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后颈：“啊，是有点。部门里事情多。”
他没有多说，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苏若初站在门口，看着苏予安的房门关上。她没有立刻退回房间，而是静静地站了几秒钟，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她轻轻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咔哒。”
锁舌扣上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苏若初背靠着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很长，像是刚才一直憋着，现在终于能放松一点。她抬起手，摘下了左眼上的黑色眼罩。
眼罩下的眼睛完好无损，瞳孔是纯粹的黑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她将眼罩随手扔在床上，然后走到房间中央。
“小栗。”她轻声唤道，声音比刚才和苏予安说话时低了许多，也平静了许多，“可以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