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的红灯像融化的草莓糖浆，把筱雅的侧脸染成半透明的粉色。白小华盯着她浸在显影液中的手指——细得像随时会折断的樱花枝，却稳稳夹着那张逐渐浮现影像的相纸。
"你看，"筱雅突然凑近，发梢扫过他的手臂，"云层的层次出来了。"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混着显影液的化学气味，莫名让人想起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白小华屏住呼吸，看着相纸上逐渐清晰的画面：暴雨前的操场，乌云压得很低，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收国旗。
"这是上周三下午四点十二分拍的。"筱雅用镊子轻轻拨动相纸，语气里带有几分得意。"你看旗杆的影子，像不像要刺破云层？"
白小华惊讶地抬头。上周三他确实在那个时间拍过同样的场景，但胶卷还没冲洗。眼前这张照片角度与他当时取景的位置只差两米，却捕捉到了他完全没注意到的光影对比。
"你...一直跟着我拍照吗？"
筱雅的耳尖在红灯下红得发亮："我，我路过看到你在拍，就..."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想看看我们拍同一场景会有什么不同。"
显影液中的影像已经完全浮现。白小华的照片构图严谨却冰冷，而筱雅的版本虽然有些失焦，却让阴沉天空下的旗杆有种挣扎向上的生命力。他突然想起筱雅笔记本里的话："白小华同学的照片很美，但总像隔着一层冰。"
"你很有天赋。"白小华转过头突然靠近筱雅，脱口而出，"比摄影社大多数人都有天赋，而且....."
话音未落，暗房门被猛地推开。摄影社社长林穆抱着一摞相框闯进来："校庆展览入选名单出来了！筱雅你的《七日樱》被选为..."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在两人几乎相贴的面庞上扫过，"...呃，我打扰你们了？"
筱雅慌忙后退，撞翻了定影液盘子。棕红色的液体在托盘里晃荡，映出她慌乱倒影。白小华下意识伸手去扶，却抓到她冰凉的手腕——脉搏快得像受惊的小鸟。
"我的照片...真的入选了？"筱雅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林穆把通知单递给她："马主任说要把你的作品放在展厅C位。"她转向白小华，语气变得复杂，"你的《春逝》也在列，不过...被安排在最边上。"
通知单在筱雅手中微微颤抖。白小华看到"绝症学生感人作品"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出来，胃部突然一阵绞痛。他太熟悉这种标签了——十年前父亲去世后，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他的每一幅获奖作品都被打上"孤儿摄影天才"的烙印。
"我不参展了。"筱雅突然说。
暗房里安静得能听见定影液滴落的声音。林穆瞪大眼睛："什么？这可是全校师生都能看到的..."
"除非撤掉这个标题。"筱雅指着那行红字，声音罕见地强硬，"我的照片叫《七日樱》，不是什么'绝症学生'作品。"
白小华注视着她严肃的侧脸。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她总拒绝去医院复诊的接送——那些善意的特殊待遇，本质上都是对生命的矮化。
林穆想了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知道了，我去跟马主任说。”说着就关门而去了，筱雅却在这时喊住了他，”社长，我妈妈她没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吧，她只是....“
林穆听到后会心一笑”没有，他只是拜托了我些事情。“说着就推门而去了，暗房重新陷入暧昧的红光中。筱雅蹲下去擦洒落的药水，白布抹过地板的声音沙沙作响。
"其实..."白小华递给她新的相纸，"我第一次获奖也是因为'孤儿'这个标签。"
筱雅的动作顿住了。白小华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只有班主任和林穆知道。但此刻，在散发着化学药剂气味的暗房里，他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那是我初一拍的火灾现场。"他盯着显影池里晃动的液体，"消防员抱着一个小女孩冲出来的瞬间。评委会说照片'充满失去与拯救的张力'，其实我只是...刚好住在那个起火的小区。"
筱雅轻轻放下相纸，水珠从她指尖滴落，在红色灯光下像细小的血珠。
"后来我才知道，"白小华继续道，"那个获救的小女孩母亲没能逃出来，和那位母亲一起的还有位消防员，而我的照片...成了她葬礼上循环播放的影像之一。"
暗房角落的排气扇嗡嗡作响。筱雅的手突然覆上他的手背，温度比他想象中要高得多。
"所以你后来只拍花草风景。"她轻声说，"因为不想再让痛苦成为作品的主角。"筱雅放下手中的白布转而握住白小华的手，冰凉的手心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可筱雅伤心的神情却在白小华心里留下炽热的烙印。白小华惊愕地发现，这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孩，竟然比相处三年的同学更了解他。红灯下，筱雅的眼睛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泉水，倒映着他从未示人的脆弱。
"我妈妈..."他喉咙发紧，"火灾后开始酗酒。有次我拍下她倒在楼梯口的照片后，第二天发现所有关于她的底片都被剪碎了。"
筱雅的手指微微收紧。就在这时，暗房门再次被推开，马主任油光满面的脸探了进来："小华，器材室新到了一批镜头，你去登记一下。"
白小华起身时，筱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飞快掏出手帕捂住嘴，但白小华扶住她时，还是看到了溅在上面的鲜红。马主任皱起眉："这位同学要不要去医务室？"
"没事的，"筱雅擦擦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只是暗房空气太闷了。"
直到马主任的脚步声远去，她挺直的背脊才微微佝偻下来。白小华递来温水时，注意到她校服袖口沾了新的血迹，颜色比上周更深。
"器材室..."筱雅突然说，"我帮你一起整理吧？那里...阳光很好。"
器材室朝西的窗户正对着一片樱花林。夕阳西沉时，整个房间会浸在蜂蜜色的光晕里。白小华刚想拒绝，筱雅已经抱起一摞相框走向门口，步伐轻快得仿佛刚才咳血的是另一个人。
推开器材室门的瞬间，白小华就明白了筱雅执意要来的原因——西晒的阳光穿过玻璃，在木地板上投下窗棂的几何图案。而墙角那株被遗忘的樱花盆栽，竟然在灰尘覆盖中开出了两三朵倔强的小花。
"你看，"筱雅跪坐在光斑里，手指轻触花瓣，"被关在暗处的生命，反而更用力地绽放呢。"
白小华蹲下身检查镜头编号，余光却忍不住追随着她的身影。筱雅从包里掏出那台相机，破碎的机身在她手中像只温顺的鸟儿。她对着逆光中的樱花按下快门，机械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脆。
"白小华"拍完照后她突然转身，"能教我双重曝光吗？爷爷说这台相机最适合拍..."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筱雅踉跄着扶住架子，一个白色药瓶从她口袋滚落，盖子松脱，药丸撒了一地。白小华弯腰去捡，却在瓶身上看到"吗啡"两个字。
"止痛药而已。"筱雅飞快地抢回药瓶，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医生说...是让笑容更甜美的维生素。"
阳光穿过她半透明的耳廓，照出皮肤下青蓝色的血管。白小华想起图书馆日记里那句"癌细胞扩散到肺部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假装继续整理镜头，实则透过玻璃柜的反射观察筱雅——她正偷偷数着手心里的药片，然后多吞了两粒。
"对了，"筱雅突然抬头，笑容明亮得刺眼，"下周外拍活动，我们一组好不好？我想拍日出时的海边悬崖。"
白小华点点头，看着她把药瓶塞回书包最里层。那里还露出一角诊断书的边缘，他能辨认出"预后不良"几个模糊的字迹。
整理完器材已是黄昏。樱花盆栽在暮色中合拢了花瓣，像一个个小小的拳头。筱雅靠在窗边睡着了，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白小华轻手轻脚地取下她手中的相机，发现里面还剩最后一张底片。
透过取景框，他看见窗外飘落的樱花与筱雅安静的睡颜在暮光中重叠。按下快门的瞬间，他忽然理解了筱雅说的"破碎相机反而能拍出最真实的画面"——那些透过裂痕看到的世界，或许比完美无缺的更加动人。
回学校的路上，筱雅突然在一棵樱花树下驻足。夜风吹起她的白裙，花瓣如雪片般落在她肩头。
"白小华，"她踮脚取下落在他发间的一片花瓣，"你知道樱花为什么开得这么绚烂吗？"
没等他回答，筱雅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它们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啊。"她的指尖还停在他鬓角，带着淡淡的药香，"所以每一朵都用尽全力绽放，连凋零都要掀起一场花雨。"
白小华突然抓住她将要收回的手腕。筱雅的脉搏在他指下跳动，微弱却固执。飘落的花瓣不断划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像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流星。
"下周的海边..."他声音沙哑，"我们一起去。"
筱雅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她没有抽回手，而是轻轻翻转手腕，与他十指相扣。“怎么样，我的手心温暖吧。”掌心相贴的瞬间，白小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破土而出——那是他以为早已和双亲一起埋葬的，对温暖的渴望。
”温暖.....“泪光从白小华眼中一闪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