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一条缝，筱雅苍白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她没穿病号服，而是套了件 奶油色毛衣，下摆垂到大腿中部，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小。走廊应急灯的冷光下，她眼下的青黑像是被人用淡墨晕染过。
"护士刚查完房。"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高烧后的嘶哑，"扶我一下，腿没力气..."
白小华立刻伸手接住她摇晃的身体。隔着毛衣，他能摸到她肩胛骨的尖锐轮廓，像一对即将破茧而出的蝶翼。筱雅把全身重量靠在他身上，额头抵着他肩膀喘气，呼出的热气穿透T恤灼烧着他的皮肤。
"还是改天再去吧，你现在状况不好....."白小华摸到她后颈的冷汗，喉咙发紧。
筱雅猛地抬头，眼睛里燃起两簇倔强的火苗："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她拽着他的衣领迫使他低头，嘴唇几乎贴到他耳垂，"医生明天就要给我加化疗剂量...之后一个月我都下不了床。"
她身上苦涩的药香混着草莓牙膏的气息扑面而来。白小华想起三天前在医生办公室外偷听到的对话——"肝转移"，"预后极差"，"姑息治疗"。那些词像冰锥般扎进他太阳穴。
"走吧。"他蹲下身，示意筱雅趴到自己背上，"我背你到停车场。"
筱雅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和那台永远随身携带的相机。她伏在他背上小声指挥路线，避开夜间值班台。当电梯门缓缓关闭时，她突然笑出声："我们好像逃犯啊。"笑声震动着贴在他脊背上的胸腔，像只脆弱的小动物在挣扎。
夜色中的出租车驶向海岸线。筱雅蜷缩在后座，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每隔几分钟就会爆发一阵压抑的咳嗽，她用手帕捂住嘴，但白小华还是看到了渗出的红色。司机从后视镜投来探究的目光，他立刻用身体挡住视线，把筱雅拢在自己的影子里。
"别看..."筱雅拽了拽他的袖子，"...我现在的样子很丑吧？"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掠过，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白小华发现她今天特意画了眉毛，还涂了淡淡的唇彩，可能是为了掩盖病容。这个发现让他心脏莫名抽痛——她明明疼得手指都在发抖，却还在意这种小事。
"很美，比我见过的任何风景都没。"他脱口而出，随即被自己的直白吓了一跳。
筱雅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她悄悄把手塞进他掌心，指尖冰凉得像雨后的花瓣："骗人。"但她嘴角翘起的弧度暴露了真实心情。
通往悬崖的小路比想象中更难走。白小华半扶半抱着筱雅，感受她每一步的踉跄。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到最后几乎是被他拖着前进。月光下，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粘在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上。
"就...就在这里..."筱雅突然脱力般跪倒在草地上。白小华急忙脱下外套垫在岩石上，扶她坐下。她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指甲陷进皮肉："药...在我包里..."
白色药片在她掌心颤抖，白小华拧开水瓶帮她吞服。筱雅仰头时脖颈拉出脆弱的弧线，喉结上下滚动，像只濒死的天鹅。药效来得很快，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但瞳孔开始涣散——那是强效止痛剂的作用。
"看..."她突然指向海平面，声音飘忽如梦境，"...天快亮了。"
东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云层被染成淡紫色。白小华架好三脚架，回头看见筱雅正笨拙地给相机装胶卷，手指因药物作用而不听使唤。他蹲下来帮她，两人的手指在狭小的相机仓里相触，筱雅的体温透过指尖传来，异常地，白小华不禁皱眉。
"教我拍双重曝光..."她歪着头请求，发梢扫过他鼻尖，带着医院洗发水的廉价花香，"先拍星空，等日出后再拍一次..."
白小华调整着相机参数，余光看见筱雅正凝视着自己，目光专注得像在记忆他的侧脸轮廓。 "好了。"他把相机递回去，刻意避开她的视线，"等太阳露出第一道金边时按下快门。"
海风突然变大，筱雅打了个寒颤。化疗让她对温度异常敏感，即使在初夏的凌晨也会畏寒。白小华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将她裹进自己外套里。这个动作自然得让他自己都吃惊——从前他最讨厌与人肢体接触。
筱雅在他怀里小小地"啊"了一声，随即像找到热源的小猫般贴上来。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发顶刚好抵在他下巴下方。白小华能感觉到她每一次呼吸时肋骨的起伏，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消毒水味，能听到她过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我小时候..."筱雅的声音混在海浪声中，"...总觉得太阳是从海里游上来的金色海豚。"
白小华轻笑出声，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背上。这个幼稚的比喻让他想起她笔记本上那些天马行空的愿望清单——"在樱花树下野餐"，"看一场露天电影"，"和喜欢的人看日出"。
云层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金光如熔化的黄金般倾泻而下。筱雅惊呼一声，举起相机。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她突然转头，嘴唇擦过白小华的脸颊："谢谢你带我来。"
这个意外的触碰让两人都僵住了。晨光中，白小华看见筱雅瞳孔周围那圈灰蓝色变得更加明显，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再来一张..."筱雅轻声说，将相机转向两人，"看镜头。"
白小华下意识看向取景框，却在最后一秒转向她的侧脸。快门声响起时，他正凝视着她眼角那颗小泪痣，而筱雅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后来洗出来的照片上，两人的侧脸在晨光中重叠，背后是涌现的朝阳，像某种隐秘的告白。
返程时筱雅的体力彻底耗尽。白小华背着她走在悬崖小路上，她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后颈，呼吸越来越浅。
"白小华..."她突然呢喃，"如果下一秒就要死...我希望死在日出里..."
白小华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默默垂下了头，不自觉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筱雅在他背上轻轻笑了起来，相机随着她颤抖的身体晃动："你刚才的表情...真该拍下来..."她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嘴唇无意间擦过他耳尖，"...我好喜欢你担心我的样子。"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白小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更稳地托住她的大腿，那里瘦得几乎摸不到肉，只有单薄的病号服布料。
回程的出租车里，筱雅靠在他肩头假寐。白小华以为她睡着了，偷偷低头看她——晨光中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却在触碰的瞬间被她抓住手腕。
"抓到你了。"筱雅睁开眼，狡黠地笑着。她不知何时已经打开相机，拍下了他凝视自己的瞬间，"这张要取名叫《白小华不知道自己在笑》。"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白小华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她执着于那台破碎的相机。他鼓起勇气，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而筱雅回应似的捏了捏他的指尖，然后沉沉睡去。行驶到半路时，白小华被包里的本子所吸引，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静静躺在光影交界处，封面烫金的"Memory"字样已经有些褪色。
他伸手想把它重新塞包里，笔记本却突然滑开。扉页上的字迹让他呼吸一滞：
「筱雅的密码日记 -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把它交给白小华同学———筱雅 绝笔」
钢笔字在"白小华"三个字上洇开些许墨渍，像是写字的人曾在这里久久停留。白小华的手指悬在半空，耳边突然响起那天医护室里筱雅说的话："正因如此，每一片花瓣的落下都值得被记住。"
窗外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白小华环顾四周，自习区只有几个埋头做题的高三学生。他深吸一口气，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4月12日 晴
今天做了骨髓穿刺。妈妈说如果这次结果不好，就让我转学去普通高中。护士姐姐说我的血管越来越难找了，像干涸的小溪。但我在医院天台上看到一棵开花的樱花树，它的影子投在白色床单上，美得像幅水墨画。如果有一天能拍下这样的画面就好了。」
纸页上有几处凹凸不平的痕迹，像是被水滴浸湿后又干涸。白小华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痕迹，想起筱雅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翻页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格外清晰。
「4月28日 阴
转学第一天就遇见了白小华同学。和照片里一样，他拍照时总喜欢微微皱眉。真好看啊，像只温顺的黑猫，我是说他的相机啦！！]像是在和自己拌嘴一样，白小华感到一阵好笑。[我在樱花树下假装拍风景，其实镜头里全是他低头调试光圈的样子。可惜咳嗽吓到了他，还把爷爷的相机摔坏了。但他修相机的样子好认真，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像小扇子。」
白小华感到耳根发烫。那天他根本没注意到筱雅在拍他，只记得她咳得发抖的手指和手帕上刺目的红。
接下来的十几页总是时不时透露着筱雅每天偷偷观察他的细节：他在食堂总是先把青椒挑出来，下雨天会特意绕路去喂校门口的流浪猫，摄影社活动时习惯用左手托镜头......白小华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连本人都没察觉的小习惯。
「5月3日 小雨
今天在医务室说了奇怪的话。白小华同学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中了。其实我不该说那些的，但止痛药的副作用总是让我控制不住嘴巴，烂嘴巴，烂嘴巴，烂嘴巴！。妈妈说过，正常人不会喜欢听死亡的话题。可他后来还是带我去拍了日出，虽然我因为发烧差点晕倒在台阶上。他的外套有阳光和显影液的味道，裹着它看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突然想活下去。」
纸页在这里皱得厉害。白小华想起那天清晨筱雅苍白的嘴唇和异常明亮的眼睛，胸口泛起一阵钝痛。他当时以为那是贫血。
翻到下一页时，一张折叠的清单滑落出来。白小华展开后发现是更详尽的愿望清单，足足有三页纸。大多数条目后面都画了小红心，但最顶端的那个愿望后面却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1. 与华共度余生（？）」
墨迹很新，像是最近才添上去的。白小华的手开始发抖，书页上的字迹变得模糊。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筱雅总在看他时露出那种复杂的眼神——那不是对摄影同好的欣赏，而是一个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人，望向遥不可及的渴望时的眼神。
「5月10日 晴
医生说癌细胞扩散到肺部了。妈妈在走廊哭得很大声，我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假装没听见。回学校后看到白小华在暗房门口吃泡面，热气把他的眼镜都熏白了，我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告诉他我的病，他会露出什么表情？会像那些亲戚一样可怜的看我吗？但话说回来谁需要他们可怜啊，还是说...会像电影里那样，给我一个拥抱？」
字迹在这里变得潦草，最后几行几乎力透纸背：
「不，我不能告诉他。美好的东西一旦被同情污染就会变质。我宁愿他永远记得我在樱花树下笑的样子，也不要他因为可怜我而假装喜欢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