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时,白小华看见筱雅的母亲正站在台阶上,双臂交叉在胸前。晨光中,她的表情晦暗不明。筱雅母亲穿着米色套装,晨光中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目光落在白小华背上熟睡的筱雅时,瞳孔猛地收缩。
"林阿姨..."白小华刚开口,女人就像离弦的箭般冲下台阶。
她一把拽住白小华的胳膊,指甲隔着衬衫陷进他的皮肉。那股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女性应有的力气。"跟我来。"她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白小华下意识护住背上的筱雅,但女人已经招手叫来两名护士。她们熟练地从他背上接过熟睡的筱雅,动作轻柔得像在搬运一件易碎品。筱雅在转移过程中微微皱眉,咕哝了一句模糊的梦话,又沉沉睡去。她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
"712病房等我。"女人对护士说完,转身拽着白小华就往走廊深处走。高跟鞋敲击瓷砖的声音像一连串警告的枪声,吓得值夜班的清洁工赶紧让开。
空置的处置室里弥漫着酒精的气味。门刚关上,女人就猛地转身,一巴掌打翻了白小华手里拎着的早餐饭盒。陶瓷碗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还冒着热气的白粥溅在两人裤脚上。
"你知不知道她今早血小板只有32?"女人声音发抖,"知不知道她凌晨三点体温38.5?"她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白小华被迫后退,小腿撞到处置床边,"她随时可能颅内出血!而你!带她去吹海风?!"
白小华的背抵上冰凉的药品柜。女人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混着愤怒的热度扑面而来,他看见她眼角细密的纹路在剧烈情绪下变得明显,精心修饰的眉毛因为愤怒而扭曲。
"她一直想去..."白小华艰难地开口,手伸向口袋,"我们拍了..."
"拍了什么?遗照吗?"女人打断他,声音突然拔高,又立刻压低,像是怕被走廊上的人听见。她抓起处置台上的纱布卷砸向墙壁,"你们这些健康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叫后果!"
白小华的指尖触到了手机边缘。他慢慢掏出来,划开锁屏——是今晨在悬崖上拍的最后一张照片。筱雅裹在他的外套里,朝阳将她的侧脸染成金色,海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而她对着镜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女人的怒斥戛然而止。她盯着手机屏幕,涂着精致唇膏的嘴微微张开。照片上的筱雅看起来那么鲜活,仿佛病痛从未存在过。
"这是..."白小华滑动屏幕,展示更多照片,"她让我教她拍的双重曝光....."
下一张是两人的剪影在晨光中重叠,筱雅仰头看着白小华,而他低头凝视她的眼神任谁都能看出其中蕴含的情感。再下一张是筱雅高举相机的自拍,背景里白小华正在调试三脚架,嘴角挂着罕见的微笑。
女人的手突然抓住白小华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以为骨头要裂开。她拽着手机凑近,呼吸急促地划过一张又一张照片。白小华看见她修剪精致的指甲边缘已经劈裂,露出细小的血丝,显然在等待期间一直在无意识地抠挖自己的手指。
"她明明..."女人的声音突然哽咽,"...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滴泪砸在手机屏幕上,正好落在照片里筱雅的笑脸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女人精致的妆容开始崩塌,眼线晕染成黑色的泪痕。她松开白小华的手腕,转而抓住处置台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们..."她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是怎么出去的?"
这个简单的问题击穿了白小华筑起的所有防线。他想起凌晨蹑手蹑脚穿过走廊时筱雅贴在他背上的心跳,想起她忍着咳嗽指挥他避开监控摄像头的狡黠表情,想起悬崖上她颤抖的手指如何固执地调整相机参数。
"消防通道。"他轻声回答,"她记住了每个护士查房的时间间隔。"
女人发出一声介于抽泣和冷笑之间的声音。她松开处置台,双手捂住脸,精心打理的卷发垂下来遮住表情。白小华犹豫着上前一步,递过一包纸巾。纸巾包装上印着幼稚的小熊图案,是筱雅塞在他口袋里的。
"她最近...疼得晚上睡不着。"女人接过纸巾,声音闷在掌心里,"止痛药已经加到最大剂量...昨天医生说要准备..."她说不下去了,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白小华站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张筱雅与朝阳的合影。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照片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像是要把画面中的女孩分割成碎片。
女人突然夺过手机,拇指摩挲着屏幕上的女儿:"她爸爸走的时候...筱雅才十岁。"她的眼泪滴在屏幕上,"那天她也是这样...笑着拍下最后一张全家福..."
处置室的门突然被敲响,护士紧张的声音传来:"林女士!筱雅情况紧急,是消化道出血!"
女人猛转过头眼神里充满震惊和恐慌,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迅速用纸巾擦拭眼睛,却把眼妆抹得更花。白小华看见她慌忙的冲向急诊室,那个优雅强势的母亲好像已经迷茫了一般———如果忽略掉她身着的大衣与耳饰的话。
走廊的顶灯在眼前连成一道刺眼的白线,筱雅躺在转运床上,身体随着车轮的滚动轻微颠簸。她感到一阵眩晕,或许是失血后的虚脱,又或许是镇痛泵的余威未散。
消毒水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来,盖过了她袖口上残留的那一点栀子花香。耳边是护士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推床金属栏杆的碰撞声——咔嗒、咔嗒——像一具松散的钟表。她试图抬起手去摸额角的绷带,却被被单下的约束带轻轻绊住。
(“血压还偏低,直接送ICU三床!”)
有人在她头顶喊了一句,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她眯起眼,看见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一节节后退,像被吞没的隧道光点。走廊两侧的门缝里漏出零碎的对话、仪器的蜂鸣,还有不知谁的哭声,短促地响起又戛然而止。
推床猛地转弯时,她瞥见了窗外的夜色——原来已经是深夜了。玻璃上凝着雾气,映出她自己模糊的影子:苍白的脸,乱发黏在颊边,像一团被雨淋湿的蛛网。
(“家属!家属不能跟进去!”)
母亲的声音突然从后方追上来,筱雅想回头,可颈托卡住了她的动作。她只能盯着母亲的手——那只手死死攥着她的病历袋,指节发白,塑料袋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直到ICU的自动门缓缓闭合,将一切挡在蓝色的隔离帘之外。
床终于停了。
无数导线和管子垂落下来,像一场温柔的绞杀。有人掀开她的被单,酒精棉球的凉意贴上锁骨。她听见心电监护仪“滴”的一声长音,仿佛某种宣告。
“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要呼吸。” 有人对她说。
而筱雅在呼吸的间隙里,数着天花板瓷砖的裂缝。
一条,两条……
像极了她摔碎的那只青瓷碗的纹路。
门外医生正在与筱雅母亲对话,白小华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只看到一位母亲红肿的双眼闪过一丝仅存的希望,话到一半,她却瘫坐在地上双手遮盖着哭花的妆容,只有哭声从指尖蔓延....
安静的走廊,女人的声音格外明显 "听着。"女人怕吵到医院的其他人于是压低声音,将手机塞回白小华手中,"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单独带她出去。"指甲再次陷入他的手腕,"这是警告,如果她再出什么意外..."
她没有说完,但白小华明白其中的威胁。女人转身走向门口,却在握住门把手时停顿了一下:"照片..."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发给我一份。"
门关上后,白小华呆愣在原地,手腕上有的被掐出血印,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处置台下的垃圾桶里,他看见一张被揉皱的检查单——筱雅今早的血检报告,角落用红笔圈出的"预后:2-3周"被指甲反复划擦过,几乎看不清了。
走廊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处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白小华抬头,看见筱雅穿着病号服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右手还挂着输液架。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粥渍和碎片,最后落在他流血的手指上。
"我妈打你了?"她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白小华看见筱雅,肩膀开始颤抖,他只是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消失几天的女孩,灯光透过发丝勾起金色的毛边同时照顾伸出的手臂,皮肤下血管清晰可见,灯光继续找着仿佛要将其贯穿,只有投射在睫毛出的忧伤没有改变。
白小华摇摇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掏出手机:"她只是...看到了这个。"筱雅凑过来看屏幕,发梢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海风咸涩的气息。照片里,朝阳正从她身后升起,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仿佛下一秒就会羽化登仙。
"真美啊..."她轻声说,手指触碰屏幕上自己的笑脸,"值得。"
输液架上的警报器突然尖锐地响起,筱雅的身体晃了晃。白小华急忙起身扶住她,感受到她单薄病号服下剧烈的心跳。走廊尽头传来护士焦急的呼唤声,但筱雅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强迫他低头。
"下次..."她的呼吸带着草莓牙膏和血腥气的混合,"...带我去看星空好不好?"
白小华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抱紧她以作回答。筱雅在他怀里轻笑,像只得逞的小猫。当护士们冲进来时,他们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两个在暴风雨中紧紧抓住浮木的落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