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太长了。白小华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三十二步，从ICU门口到筱雅的病床。这个数字比昨天少了三步——护士撤掉了多余的仪器，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筱雅躺在白色被单里，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她的头发被剪短了，化疗留下的稀疏发茬让她看起来像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即使吸面罩的雾气后，依然亮得像星星。
"今天...感觉怎么样？"白小华握住她细瘦的手指，小心避开留置针。
筱雅眨了眨眼，这是他们约定的"还不错"的信号。她的睫毛在氧气面罩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两把小扇子。监测仪上的数字跳动着，67，比昨天又下降了。
床头柜上摆着那台海鸥DF-1，裂痕处贴满了彩色胶带。白小华拿起它，手指抚过筱雅最后装上的那卷胶卷："洗出来了，要看看吗？"
照片从信封里滑出来——筱雅坐在轮椅上，苍白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垂落的花枝。 她仰起脸，灰蓝色的眼眸映着漫天花雨，仿佛盛着整个春天的温柔。氧气面罩的带子在她脸颊勒出浅浅的红痕，可她的唇角却扬起一抹纯粹的笑意——像是终于触碰到了遥不可及的梦。
筱雅的指尖在照片上停留，停在那个模糊的窗台影子上。白小华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天回来后，她的血氧就再也没回到过90以上。
"值得。"他用额头抵住她的手背，闻到她皮肤上残留的消毒水味，"美极了。"
监测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筱雅的身体弓起来，像一只煮熟的虾，咳嗽声被面罩闷成沉闷的呜咽。白小华按响呼叫铃时，看到她指缝间渗出的血丝，在白色床单上开出细小的红花。
医生护士冲进来时，白小华被挤到角落。他看见筱雅的母亲——那个总是妆容精致的女人，此刻正用颤抖的手捧着女儿的脸，眼泪把粉底冲出两道沟壑。
"肺出血！准备插管！"
"血氧掉到52了！"
"肾上腺素1mg静推！"
医疗器械的碰撞声中，白小华听见筱雅在叫他。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层层雾霭："白...小华..."
他冲过去跪在床前。筱雅的面罩被血雾模糊，但她的眼睛依然清亮。她艰难地抬起手，在他掌心画着什么。第一笔是一横，然后是一撇...
"谢谢你。"
白小华抓住她的手，声音哽在喉咙里。
筱雅笑了。氧气面罩下，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像初见时那样。监测仪上的数字疯狂跳动，然后突然变成一条直线，发出悠长的悲鸣。
白小华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但最清晰的，是筱雅留在他掌心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消失。
太平间的走廊冷得像冰窖。白小华靠在墙上，手里攥着筱雅的海鸥相机。护士说可以保留它，因为"家属不想要这些"。
"是你。"
高跟鞋的声音停在面前。白小华抬头，看见筱雅母亲红肿的眼睛。她今天没化妆，露出与筱雅相似的眉眼，却布满筱雅永远不会有的皱纹。
"啪！"
耳光来得猝不及防。白小华的脸偏向一边，火辣辣的痛感中尝到血腥味。女人的指甲在他脸颊留下三道血痕。
她的拳头开始不停的砸在白小华胸口，力道却越来越弱，最后变成抓着他衣领的崩溃大哭："她最后的日子...全在想着怎么让你记住她..."
白小华站着没动，任凭女人的眼泪浸透他的衬衫。她说得对——如果不是他，筱雅或许会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接受最好的姑息治疗。
"对不起。"他干涩地说，却知道这三个字轻得像筱雅最后的一口气。
筱雅母亲突然松开手，从包里掏出信封递给他："她的东西...你看完就烧掉。"她转身走向太平间，背影瘦得像片纸，"葬礼后天举行...别来了。"
信封里是筱雅的日记本。白小华坐在医院后紫藤花园的长椅上翻开它，手指发抖。最后几页的日期已经混乱，字迹也歪歪扭扭，显然是极度虚弱时写的。
「5月20日 雨
今天又咳血了。妈妈躲在洗手间哭，她以为我听不见。白小华带来一束野花，插在酸奶瓶里放在窗台。他说野花比医院的花活得久，真是个笨蛋啊...明明我才是活不久的那个。」
「5月22日 晴
偷偷加了止痛药剂量，才能忍住不咳。白小华讲他爸爸的事时眼睛红了，我假装没看见。我们都擅长这个——假装没看见对方的痛苦。多可笑，明明我想安慰他的。」
最后一页没有日期，只有一行颤抖的字：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我不想死。我想继续上学，想和妈妈一起去出去旅游还有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我也想看看啊，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还想看白小华给我拍的照片....」后面的字迹开始潦草，让人难以辨别。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照片——是白小华站在樱花树下拍照的样子，照片背面写着："我找到了哦，我心里最美的樱花。"
雨滴落在照片上，晕开了墨迹。白小华才发现自己在哭。他抱紧筱雅的相机，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在空旷的走廊里只留下阵阵无力的哭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