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那天还是去了,雨敲打在殡仪馆的玻璃窗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白小华坐在走廊长椅上,手里捏着那张被雨水浸湿的葬礼流程单。筱雅的名字烫金印在首页,在指腹摩挲下已经有些模糊。
"这个给你。"
一个牛皮纸袋突然递到眼前。筱雅的母亲站在逆光处,黑色丧服裹着瘦削的肩膀,眼角的泪痕晕开了精心描绘的眼线。她看起来老了十岁,却奇异地褪去了那种咄咄逼人的锐气。
白小华接过纸袋,摸到里面坚硬的U盘轮廓。女人在他身边坐下,香水味混着雨水的气息:"筱雅最后一个月...的医疗记录。"
她的指甲在"医疗记录"四个字上短暂地停顿,涂着剥落黑色甲油的指尖微微发抖。白小华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上还戴着婚戒——筱雅说过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物件。
女人突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我觉得你得知道真相...她经历的远比你想象的残酷。"
U盘在电脑上读取时发出细微的嗡鸣。第一个文件夹是CT影像,白小华看到肺部那片雪花状的阴影比三个月前扩大了一倍,像株邪恶的植物在筱雅体内扎根。第二个文件夹标注着"疼痛评估",点开后是整齐的Excel表格:
【5月21日 9:30 疼痛等级7 吗啡5mg】
【5月21日 14:15 疼痛等级9 爆发痛 追加3mg】
【5月21日 23:40 疼痛等级8 无法入眠】
白小华盯着这些冰冷的数据,突然想起5月21日傍晚——筱雅溜出医院陪他去拍日落,在堤坝上笑着把草莓味棒棒糖塞进他嘴里。那天她的眼睛映着晚霞,亮得像是盛满了碎金。
第三个文件夹是照片。白小华点开第一张就屏住了呼吸——病床上的筱雅蜷缩成胎儿姿势,牙齿死死咬住枕头一角,额头上的汗珠在闪光灯下像玻璃渣般刺眼。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戳显示拍摄于他们视频通话十分钟前,那天筱雅在镜头前笑着展示新买的发卡。
"这些..."白小华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偷拍的。"女人从包里摸出烟又塞回去,"医生说她痛觉敏感度是常人的三倍...但这些她从没告诉你,对吧?"
屏幕切换到下一张照片:筱雅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左手还连着输血袋。白小华认出这是她发给自己的最后一张自拍背景,当时配文是"今天气色超好!"。
鼠标滚轮继续下滑,出现一段视频。点击播放后,监控视角下的筱雅突然从病床上滚落,无声地张大嘴,像离水的鱼般抽搐。白小华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静音标志——原来她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电脑被猛地合上。筱雅母亲的手压在笔记本外壳上,青筋凸起:"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声音碎在空气里。白小华看见一滴泪砸在黑色烤漆表面,顺着联想logo的Y字母蜿蜒而下。
"她日记里写那天的晚霞像打翻的草莓酱。"白小华轻声说,打开手机相册,"这是我们当时拍的。"
照片里的筱雅举着棒棒糖,背后是燃烧般的云霞。女人盯着屏幕,突然发出一声介于哽咽和冷笑之间的声音:"那天她呕血200ml...护士给我看呕吐物照片时,我差点认不出那是血...那么浓稠..."
窗外的雨更大了。白小华发现女人正盯着他的手机锁屏——筱雅在天文台拍的双重曝光。星空下的剪影与樱花重叠,美得不真实。
"她走前一周..."女人从包里取出一个缠着胶带的老旧相机,正是那台海鸥DF-1,"...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相机带上有几处细微的齿痕。白小华突然明白这是筱雅疼痛发作时咬的,胃部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还有这些。"女人又拿出一个铁盒,里面装满未冲印的胶卷,"她不许我看...说是给你的惊喜。"
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不同了。某种微妙的理解在沉默中生长,就像暗房里逐渐显影的照片。女人突然站起来:"明天下午三点...来家里拿她的东西。"
她离开时背影挺得笔直,但白小华看见她扶墙的手在发抖。
筱雅家的公寓弥漫着柠檬清洁剂的味道。客厅茶几上摆着几个纸箱,分别标着"捐赠""保留""丢弃"。她母亲穿着围裙正在擦拭相框,见到白小华时点了点头:"卧室里还有些...你们的东西。"
卧室保持着筱雅离开时的模样。床头的《国家地理》杂志还翻在极光摄影那页,书桌上散落着几支干涸的水彩笔。白小华在枕头下发现一本迷你相册,里面全是偷拍他的照片:上课时皱眉的样子,喂流浪猫时微笑的侧脸,甚至还有他趴在图书馆睡觉的后脑勺。
"她十岁就开始学摄影。"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抱着一叠素描本,"她爸爸送的第一个礼物就是一次性相机。"
白小华翻开最上面的素描本,里面全是樱花速写。最后一页却画着他的睡颜,旁边写着:"今天又疼得睡不着,小华怎么能睡这么想呢,不过看到他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一直以为..."女人的手指抚过那些画作,"...她喜欢你只是叛逆期反应。生病的孩子都这样...抓住什么是什么..."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白小华抬头,看见她正盯着墙上那张全家福——健康的筱雅骑在父亲肩上,三人都笑得无忧无虑。
"她爸爸走的时候..."女人慢慢滑坐在地,"...筱雅一滴眼泪都没掉。她说哭会让爸爸走得不放心..."她的指甲抠进素描本封面,"可她对你...对你..."
白小华在她面前蹲下,递过那本迷你相册。女人翻看着女儿镜头下的少年,眼泪终于决堤:"我只是嫉妒...嫉妒你能让她笑...我花那么多钱买最好的药...却买不回她一个真心的笑容..."
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女人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精心打理的卷发蓬乱地粘在泪湿的脸上。白小华第一次注意到她和筱雅有着同样形状的耳垂。
"阿姨..."他笨拙地递过纸巾,"筱雅她...其实最怕您难过。"
女人抬起红肿的眼睛。白小华打开手机里一段视频:病床上的筱雅虚弱但微笑着:"妈,别总皱眉啦...我偷偷问过医生,他说你更年期症状比我化疗反应还严重呢!"
女人的哭声变成了又哭又笑。她抓住白小华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个傻丫头...最后那天...."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筱雅歪歪扭扭的字迹:"我走后你要好好的 。PS:妈妈穿米色最好看,下次相亲就穿那套吧!"
窗外的树影在微风中摇曳。女人突然平静下来,开始仔细地把素描本和相册装进印有樱花图案的纸箱:"这些...你拿去吧。"她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打包易碎品,"她肯定希望...由你保管。"
白小华接过箱子时,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女人的手冰凉而粗糙,与筱雅柔软温热的手完全不同,却奇异地让他想起母亲去世前最后的触碰。
"下周日..."女人转身继续整理书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她的头七。请你也来。"
白小华抱着纸箱走到门口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谢谢"。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电梯门关闭的瞬间,他看见女人抱着筱雅的枕头深深吸气,仿佛要从已经消散的气息中捕捉女儿最后的存在证明。
门外淅淅沥沥飘起小雨,掺杂着飘落樱花的芬芳,白小华下意识护住纸箱却没注意一瓣樱花从缝隙钻入,白小华腾出一只手想按住它,却看到一片完整的五瓣樱花正好落在照片中筱雅微笑的嘴角上。
那一刻,某种积压已久的东西在他胸腔内爆裂开来。
纸箱从颤抖的手臂间滑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相册摔开了,散落的照片像翅膀般铺展在樱花覆盖的地面上。白小华双膝跪地,喉咙里挤出一丝丝哭腔。他抓起一把花瓣和泥土,又看着它们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樱花不断飘落,粘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还有那些散落的照片上。其中一张是筱雅在病床上偷偷拍的他——他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未完成的物理作业,而她调皮地把点滴管绕在他小指上,像某种幼稚的仪式。
"骗子。"他对着虚空呢喃,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说樱花能开七天的..."
照片中的筱雅在晨光中微笑,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海面。白小华翻到背面,看见一行娟秀的小字:"这一刻,我原谅了全世界。"
雨突然停了,樱花也暂歇。白小华跪坐在花瓣铺就的地毯上,一件件拾起散落的遗物。医学报告上的血迹已经变成褐色,毛毯上还残留着她止痛药的气息,相册扉页贴着一张便利贴:"给白小华——我眼中的你,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帅气哦。"
最后他找到一本迷你笔记本,封面上烫金的"Ultimum Desiderium"(最后的愿望)已经褪色。这是筱雅教过他的拉丁文。翻开内页,最后一则记录写着: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请让白小华记住——不是永远,而是直到他再次学会为自己微笑的那天。"
一滴泪砸在字迹上,墨色微微晕开。白小华慌忙用袖子去擦,却把纸页弄得更皱。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树上的樱花再次纷纷扬扬落下,轻柔地覆盖在纸箱和散落的照片上,像一场无声的安抚。
恍惚中,他听见筱雅的声音随着花瓣一起飘落:"看,我说过樱花雨很美的吧?"
白小华仰起脸,任花瓣落在自己泪湿的面颊上。他小心地将一捧最完整的樱花放进纸箱,盖在照片和相机上。当箱盖合拢时,一片迟来的花瓣粘在他的指尖,像最后的告别,又像温柔的承诺。
站起身时,白小华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好被樱花树的阴影覆盖。阳光透过花枝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仿佛在演奏一首只有逝者才能听见的安魂曲。
抱着纸箱走向公交站时,白小华没有回头。他知道,明年樱花盛开时,他会回到这棵树下,带着冲洗好的最后那卷胶卷,告诉筱雅他最近又拍了哪些照片,因为他们约好了下次樱花节要一起来。
而此刻,身后的樱花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更多的花瓣飘向远方,如同无数个未能实现的愿望,美丽而短暂地划过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