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期盼的，远处的上天，仍在啜泣。灰色天空中坠落的雨，混合着浓郁的悲伤，狠狠冲刷着我的记忆，褪去了所有鲜艳的色彩，只留几片空白于我脑海，将我埋葬。可我仍记得，我有无法忘却之人，有无法割舍的幸福，有无法释怀的遗憾……
腐烂的手尝试伸向天空，祈求神明为我再赋新生，可惜这过分的要求并不能如愿，只有名为自然的造物主蚕食我躯，欲使我彻底化为尘土。
我的尸体消散后，藏于心中的爱是否会显露呢？我能否与身为幽灵的她再度相遇呢？我们能否在另一个世界重筑美好，不再留遗憾呢？
这一切，又有谁能回应啊？
————
紧闭的窗帘无法遮住窗外耀眼的阳光，时间已来到下午三点，我从散发着霉臭的房间醒来。
又做梦了啊……又是关于她，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幽灵。
如今的我过着昼夜颠倒，足不出户的颓废生活。我既不工作也不上学，只是纯粹地躲在这狭小的出租屋内苟且偷生，十足的废人一个呢……
可是，从前的我不是这样的，我曾也是个因现实过于幸福而不愿睡去的幸运儿。
这一切直到她离去的那一刻都彻底烟消云散，仿佛我所爱着的都不过泡影，一触便破裂，讥笑般将我毫无血色的面颊染的更为肮脏。
我想不明白她为何离我而去，也后悔没能在表达心意后将她更紧地抓住，后悔没有更用力地回抱她。脑海中的回忆已经开始模糊，那些清晰的笑颜，那些温柔的低语，那些星光般的眼眸……我好害怕，我害怕遗忘，怕某天醒来，连她模糊的轮廓都在记忆中消散。
也许，只有不断在过往之中畅游，刻有美好的胶片便不会褪色。又或许，过分的怀念只会冲淡现实的味道。
哪边才最正确？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毫无价值的边缘人物罢了，自始至终，都是如此……
————
“**”
他们抢走我的自信，嘲笑我的胆小。
“***”
我听不清，只是他们朝我扔石子，朝我扔垃圾，那些冰冷的碎屑不断钻进我的衣领。
“****”
我听不清，只是他们用水浸湿我书本，浸湿我衣襟，开着一些玩笑。
“*****”
我希望我听不清，可是他们把伤口刻在我身上，把伤口刻在我的童年中，已只剩取笑。
“******”
没有谁能听见我的声音，哭声只会被更大的哄笑淹没。连我的父母也置之不理，永无止息对我进行所谓的“教育”。
可是，我都能忍受。只要忍受，再过半年，就能从小学毕业，可以不用受到欺负了。
只是，我果然很天真啊，以为这样就不会受到伤害了，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正常生活了。
到底哪里出错了呢？
直到初中，也并未有任何本质上的改变。我那渐渐孤僻的性格，将青春能包含的所有欢喜都拒之门外了。那些明媚与美好，全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影子，默默蜷缩在角落。我最多不过庆幸，尽管仍孤零零一人，但在初中很少再受别人欺负了吧……
“你看别人家孩子，成绩也好，还知道帮家长做家务。你一天天成绩也差家务也做不好，跟头猪一样，完全就是废物。”
“我知道你成绩了，简直没眼看，以后周末不要出门玩了，必须呆在家里学习。”
“多少分？80？考这么点还好意思回来？平时干什么去了？肯定是在学校乱搞吧，不然只要看点书就不至于这点成绩！”
“这是什么？画？以后不准再搞和学习无关的任何事情，你的所有本子每天我都要检查！要是再有发现的话，打不死你，看你长不长记性！”
“什么？你知道我们供你读书有多累吗？居然才考第七名，这种成绩怎么考重点？考不上好高中难道还要我们出钱？我们辛辛苦苦养你，你是拿什么来回答我们的？”
“*****”
每日的话语，我只听得见责骂，除开必须写的作业和额外增加的练习，我无物所伴，只能在画中，抑或自己的文章中得到一丝安慰。
然而那些能给予我安慰的物品，也被母亲封上枷锁，难以打开。我也曾偷偷藏着本子以描绘幻想，不过被发现后，又是一顿痛打，将画中鲜艳的色彩抹在肌肤上而已。
好烦，好想哭……可眼泪掉落，只有冰冷的空气舔舐，无人替我擦拭。
学校吃掉了我的言语，我的笑颜，为我画出沉默。家长用名为“标准”的刻刀，为我刻下无法愈合的伤疤，在我脸上刺下永不干涸的泪痕。
该如何去填满这空缺的心呢？用一幅画，抑或几段话，构筑出短暂的幻影，将我吞没，融入妄想之中，就能满足吗？
我不知道。
所以，初二那年的春天，我逃走了，向着我所不知道的远方，没有犹豫，没有目标，没有尽头，只有逃离的本能。
一步一步，春风吹过，漫天落叶纷飞，铺满大地。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穿过喧嚣的街道，走向陌生的城郊，走到腿发疼，直到那张着血红大嘴的夕阳将我吞噬。
天黑之前，我找到了一栋废弃的旧楼，躲了进去。这黑暗的废墟，竟犹如庇护所，将那些揪着心不放的言语，那些的刺痛目光，那些沉重的期待，都短暂隔绝在外了。
废墟之中，连时间也失去了意义，不知其如何流逝。我抱着膝盖，望向窗边，疑惑地看那世界的灰暗无边。为何太阳也要躲藏呢？为何天空也要落泪呢？为何土地也有伤口呢？
我静静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看雨水不断从黑暗中滴落。我……好想一直藏着这里，永远也不出去，这样就再没有批判，再没有责骂，再没有比较和不达预期的失望了。
我也想要……有人陪伴，有人知晓理解我内心肆意生长的空虚，来给予我温暖。看着这从远至近蔓延的，无边的黑暗，我想起了曾听闻的传说。
据说，这世上存有幽灵，他们无法被看见，无法被触摸，只因留存有无法释怀的遗憾或是无法抹去的执念，而久久游荡于世间。他们或许会遗忘自己的一部分过去，但那刻在心中的意念，却无法消散，以支撑他们在这世上存在。
既然平日里已找不到能与自己沟通的人了，我只是讨厌孤单而已，哪怕只是幽灵，哪怕我听不懂他们的话语，要是能来陪一陪我该多好啊。
抱着对那传说中幽灵的期待，我祈求着，幻想着，最终坠入了尘土与碎渣的怀抱，睡了过去。
待到第二日天亮醒来，则又是向着未知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前行，等春雨化作我泪滴，等微风拂走我希冀，等黄昏化作黑暗，吞没我身躯。这又一日的前行，令我疲惫不已，可我别无选择。倘若此刻回头，被家长知道的话，绝对会被打得走不动路。反正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再过分一点又如何呢？今后，就和光明一同沉睡吧。
依旧疼痛的双脚，踏着泥泞，缓步前进。
四月，新春，嫩叶，繁星，荒野。
夜，俯身指引我前路，将我引向郊野的荒芜之地。我踩着零零碎碎的鹅卵石，走到了长青河岸边。困乏的我，便坐在岸边，静静欣赏河水。
此刻乌云逐渐退散，月儿露出半脸，那柔和的星光撒向河面，与其上泛起的阵阵涟漪交织缠绕，连带着我的意识也搅乱了，使我渐渐沉入梦乡。
有谁在歌唱，轻唤曙光，那婉转的歌喉，划破河水，染透了星空。
我被这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望向四周，竟意外发现了一个身影。
在依旧浓稠如墨的夜色之中，一个纤细的女孩，身着样式简单却洁净得不可思议的纯白连衣裙。夜风微凉，吹裙摆摇曳，皎洁明月，照身影微亮。月光吝啬，星光迷离，我朦胧的意识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当我吃力地从冰冷的鹅卵石上起身，拖着刚醒的沉重身体，打算靠近她时，她也发现了我。她那明亮的双眼，犹如盛满星光的河水，清澈而宁静，正直直地盯着我。
我并不习惯他人的目光，于是下意识侧过身子，想躲开那过于明亮和直接的视线。然而她却漏出惊喜万分的表情，说，“喂！你能看见我吧？对吧？”
“……嗯。”我张开干裂的嘴唇，喉咙有些干涩。
“真的吗？”
“真的。”
“哇，居然是真的！我等了好久。”她踩着小碎步，踏着岸边的碎石，欢快地朝我跑来，双眼放光，毫不犹豫抓住了我冰冷的手，她的手纤细、柔软，却带着一股特殊的凉意，“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呢！”
我不明白她的话，困惑地歪着头看向她。如此突兀地存在于此的她，宛如梦境。
“我呀，”她微微歪头，冲我笑着，“叫做小满，是幽灵哦。”
“幽灵？”
“嗯！”她点了点头，发丝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江，江雪……”我小声应到。
“江雪……”她重复到，仿佛在品味这两个字的含义，然后又高兴地冲我说，“很好听的名字呢，以后我就叫你小雪了，可以吗？”
“嗯。”
我曾祈求能有哪怕幽灵伴我左右，却从未奢望这样美好的幽灵女孩，巨大的不真实感将我包裹，仿佛我处于梦境之中，一切就像我的臆想。然而她紧握我手时传递的触感，和身上散发的淡薄香气，都感染着我的感官。
“话说，小雪。”她困惑地问我，眼眸中带着关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这里这么荒凉，现在又是深夜。是有什么心事吗？”
我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但想到她这般热情和关心，也没有保留了，只要我能感受一丝别人的关爱就行，她应该能理解我吧。
于是，便吞吞吐吐开口道，“我……讨厌我的家，我的学校。”我的声音有一丝哽咽，“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喜欢我……也没有喜欢的人。所以，我逃走了……”
她没有立刻说话，聆听我的话语后，静静看了我一会儿，随后，她抬起头，指向深邃的夜空，“看到天上的星星了吗？”那似有似无的手，仿佛真的能触碰到那些遥远的光点，“它们都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微微闪光，没有熄灭。”
她的目光落回到我身上，“你也一样哦，是暗夜里的星，不用害怕周围深邃的黑，你也能自己发光，驱散黑暗。”
“可是……该怎么做呢？”我不知这片浑浊有什么方法改变。
“没有关系，我来帮你！嘿嘿，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好吗？”她甜甜地笑着，伴随她身上如薄荷般清凉的香气，围绕着我，如融化的初雪，幽幽地渗入我的伤口，带来阵阵舒缓，好似要让其愈合。
“我虽然不记得自己以前的故事了，”她轻轻地说，那悦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但，我一定会尽量帮你，因为，我不希望迷路的孩子再度坠入虚无。”
她散发的气息，若天使般圣洁，月光穿透她单薄的身体，撒向我躯，使我的伤口长出纯白之花，向着幸福蔓延。
夜风微凉，拂过她的发梢，星光明亮，在她近乎透明的身躯中闪烁。眼前的少女，若隐若现，美得虚幻，让人只觉易碎。
我又在何时再次入眠了呢？满天的光点，跳动着，化作画笔，写下了这一日的美好。
其实，没有什么美梦成真可言。离家出走后，我只是因长时间行走未进食，意识被饥饿无力还有寒冷吞掉，彻底睡死在卵石之上罢了。方才那位甜到呛人的幽灵女孩，也许只是我梦里短暂的幻影吧？
最终，还是现实的触手伸向我，把我的梦给碾碎。我被人在河边发现，也被送回了家。
果然还是逃不过被找到的命运，也是啊，发现孩子消失了肯定会寻找的，毕竟我还是父母未来的“希望”呢……
至于后来的事情，无非就是家长的毒打，新增的血痕，学校的处分，以及四散的流言蜚语而已。我本该忘记这一切，让河边的奇遇，连同那个名为“小满”的幽灵女孩，埋葬在记忆的坟墓之中，任其被磨蚀、风化，直至遗忘。
然而，她竟然还在，小满，她还在！
她没有消失！她没有离开我！
因为小满的存在，我并未将逃离和被捉回来的记忆消除。哪怕伤疤扩大，我不愿忘记，哪怕疼痛更甚，我不愿回避。因为，我深深地在脑海中，记得小满的存在，她，是我的愈合剂。
“＊＊＊！”
回家的那天，家长的吼声，与向我挥来的棍棒，撕裂我的伤。血液溢出，涂满眼眶，那厌恶的情绪依旧，滑落的温热依旧。
我从来都无法忍受家人辱骂的言语，模糊的意识，又一次，在泪花的翻涌之中，将我吞噬。
此时，小满竟又出现了，她用冰凉的小手，轻轻覆盖我的双耳，嘴中喃喃着，“小雪，别听，别哭，这不是你的错。”
“你……你……”
我哽咽地想要出声，她像知道我疑问似的，回道，“嗯……我还在。我说过，我会让你变成星星的，不再惧怕黑暗。”她顿了一下，放开捂住耳朵的手，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颤抖的我，“而且，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不是吗？我会一直陪你的。”
她的拥抱如同月光织成的纱，虽无法隔绝物理的疼痛，却能将心脏裂痕中生出的委屈化作冰冷的溪水流出，带走所有泪滴。
因为她的存在，我可以躲开谩骂与侮辱了，可以躲开血痕与泪花了，虽然还躲不开囚禁我灵魂的枷锁。但小满的笑颜，能治愈我的所有悲伤。
小满，就在我身边，这晚，我睡得异常安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