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的世界被分为了两半,一半依旧充满灰暗和斥责 ,充满冰冷的目光和无数难解的文字,那些印在纸张上的数字和父母翕动的嘴,依旧囚禁着我。可在另一半,则是我独享的、仅有小满存在的、朦胧而温柔的秘境。
她的存在填补了我内心巨大的空洞,我不再会因为与现实的联系稀薄而感到不知所措。
我习惯了对着空气低语,习惯了在无人处漏出微笑,习惯了在寂静的夜里,感受那若有若无的冰冷触感。
小满,是独属于我的秘密。
当我灵感来临,画下一片片落花时,她也总会在一旁,毫不吝啬地赞美。
“小雪才不笨呢,小雪的画很好看呀,是他们不懂欣赏。”
当我想要哭泣,把情绪宣泄于墨纸之上时,她也会在一旁,回应我的词句。
“小雪的创作很有趣啊!他们根本没有资格骂你不务正业。”
当我被强行塞入无尽题海中时,她也会趴在桌边,用带着凉意、半透明的指尖指向窗外,轻声说,
“小雪,休息一下吧,看看天上的云,像一朵朵绽放的纯白花儿呢。”
当我被锁在房间面壁思过时,她会坐在我的床沿,小腿轻轻晃动,轻唱不知名的歌谣,似要抚平我那波动的心。
那些苦涩,全被她包装成甜蜜的话语、笑容,化开在我心怀。
她替我珍藏所有被贬为“无用”的特质,在那清澈的眼眸中,我第一次看见自己并非是一无是处的存在。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孤独,不知不觉,我已经初三了。无数的指标和要求,不断从家长的嘴中涌出,将我压死在学业里,只为了一个重点高中。
白纸单上的数字,是衡量我的标准,轻微的波动,就能换来刺耳的斥责。我那脆弱的心,总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言语,长出裂痕,让我不自觉地哭泣。
小满的陪伴,是我唯一的止痛剂。
当我因成绩单上不达标的数字而被家长抽打,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颤抖时,她会跪坐在我身边,用那冰凉的气息包裹我肿胀的伤口,“不痛,小雪,不痛了。”
当我因孤单而默默在学校的一角躲藏时,当我因他人的冷落,因他人尖锐的目光和流言而想把自己放到遥远的地方时,她会出现,让我画中灰暗凌乱的线条,变成无数闪耀的星辰,直至那片黯淡,被小满的身躯照亮。
有了小满,日子大概变得可以忍受了,我仍然成绩平平,仍然会在深夜被父母的争吵惊醒,仍然会在课堂上因答不出问题而面红耳赤,但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小满总会在身边。
她是我最忠实的听众,会倾听我所有幼稚的幻想和无言的悲伤。我的画中,我的日记中,都出现了特殊的少女,这些偷偷藏起的“违禁品”因小满而变得炽热滚烫,让我的每天不再没有温度。
我开始期待每一天,期待夜深人静,待父母睡去后,我能呆在寂静的夜里,握住小满的手。月光会穿过窗门,将她照得更加通透。
我们会挤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并排躺着,什么也不做,只是头靠着头,看月影斑驳,看冷光微微,看被窗户分割的破碎星空,也听着彼此寂静的呼吸。
“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我常常这样想,也常常这样说。
即便我仍然爱哭,即便我仍然弱小,可我能品尝小满在我身旁时的所有幸福,让泪水不再为我编织荆棘,而舔舐我伤口的,也不再是月亮洒下的微弱冷光。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直到初中毕业。最后,我的中考成绩使我勉强上了一所普通高中,父母脸上没有浮现任何喜色,只有对女儿未考上重点高中的失望,以及未来三年更沉重投入的焦虑,漫长又满是贬损的训话持续了整个暑假。
“隔壁杨阿姨的女儿,以前成绩没有你好,现在都考上了那所学校,你呢?这一年到底在干啥?啊!?废物吗?整天心不在焉,跟要死了一样,上了高中,就别想有初中那样轻松了!”
“高考前,别想有手机,别想出去玩,也别想……***!”
“*!”
迎接我的高中生活,是过去孤寂的放大版,一切的一切,换了一件更为宽大的新衣,将我掩埋地更深。我只能在喧闹的教室之外,拥挤的食堂之外,人来人往的走廊之外,一个人游离。就算偶有同学试图向我搭话,我那长久封闭的内心以及躲闪的眼神,总会下意识推开这些热情。只有小满,一直在我身边。
“喂?刚刚那个男生,好像要和你说话诶?”她回头朝那个学生看去,提醒我。
“……不用了。”我低下头,加快脚步避开。与他人接触总让我惶恐,我害怕暴露自己的贫瘠与怪异。
仅仅是高一时期的压力,都比我初三更甚,在无数白纸、墨水以及贬低的言语之中,我发现,就算没有任何朋友,也毫无影响,反正,这样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我早就习惯了吧……
而小满似乎比我更加适应这里,她会好奇地在走廊飘荡,偷听其他女生的谈话,回来告诉我时下流行的歌曲和电视剧;她会在我上枯燥的数学课时,趴在窗外看那些上体育课的喧闹学生,和我分享发现的有趣事物。
有次,她还对我说,“小雪,你的头发好像变长了,要不试试扎起来?说不定很可爱呢?”
她努力地想要我融入外边的世界,哪怕只是窥探一点点,可我总是摇头,我不想要那些,也不需要那些,只要有小满,就足够了。
尽管别人的青春是躁动、色彩鲜明的,而我的青春静默无言,无滋无味。没有关系,小满,会为我的每份时光涂上色彩,染过青春里的每一处角落。
————
“小满,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呢?因为我是唯一能看见你的人吗?”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她,那时我们躲在校园一角的树荫底下,与那些操场上挥洒青春的人隔得很远很远。
小满依旧身着纯白的连衣裙,让它在风中摇曳,似乎只要这样,她就总能在我的眼中闪烁。
她歪着头,露出几乎透明的微笑,“因为,你需要我呀,”她的声音很是轻柔,“而且,我也需要小雪,你看得见我,听得见我,能感受我的存在。”她的眼神掠过一丝我无法理解的,仿佛能穿越时光的寂寞。
“我们都是彼此特殊的人……不对,幽灵?也不对?”她小小沉思了一下,“总之,我们是同处一个频率,是对方特殊的存在。”
她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更为稀薄,声音中带着我难以察觉的忧伤,“也或许……我们都很孤独吧?”
“其实我也不太懂怎么安慰人,怎样才能让泪水停下,怎样才能让新增的伤口快速结痂愈合,我只是,想要不让你难过。我希望我的陪伴,能让你感受到哪怕一丝甘甜。”
我看向她的脸,此刻,这耀眼的世界竟不再穿透她若隐若现的身躯,而是让她成为一个近在眼前,仿佛随时能触摸的娇弱少女。
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正逐渐模糊,难道真的幽灵能冲破限制,来到世间吗?
她飘荡的,如柳絮般的黑色长发,和裙摆一起,被风亲吻着,同时携带一片又一片,过去的痛苦,被吹离向这个世界的尽头。她白嫩的小手,眼下的泪痣,以及红润脸颊上的笑颜都变得清晰可见。
面对此番情景,我自然很激动,和小满说,“我……能更清楚地看见你了……你,现在看上去真的和普通人一样……”
“嗯……虽然你总是哭泣,也总是懦弱,总容易受伤,可我不讨厌,也不嫌弃这样的你。因为你也在陪伴着孤单的我,而你,也许在陪伴我的同时,为我缝补了我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伤处,所以我,在你的眼中更清晰了吧?”
两颗孤单的心相连,同在一个频率的彼此,将幸福融合,在回忆里深深刻下印记,让其包裹过去的一切。
她还是那样,用冰凉的小手,挽住我的手臂,依靠在我身旁,薄荷味的清香,也依旧浸润着我的肌肤。
只是,为什么,她眼神中的落寞更深了呢?为什么,我能看清她眼中隐约出现的泪光呢?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她轻轻地说,微弱的气息似乎随时都会破碎。
原来如此,是啊,小满是幽灵,总会有消散的那天。即便我此刻能更清晰地看到她,她最终还是会……
“没有关系,那就……在我们离开彼此之前,把每天都变得如蜜一般幸福吧……”
我藏起心底涌出的悲伤,学着她原先安慰我的样子,把她留在我的胸前,用我瘦弱的身躯抱住了她,以轻柔的声音说着。
但愿能让她也感受到一些温暖吧。
她没有反抗,反而很享受,语气温柔且平缓地说,“小雪,等到有天你变得很坚强,很幸福,不再胆小,不再懦弱,不再爱哭,有了很多很多朋友,看到满天璀璨的星空也不再感到孤独时,我大概就会离开了吧?我身为幽灵的执念也许就是这个哦?到时候,不要太想念我了,请幸福地活下去。”
“可是,我不要……我不想你离开……”
听完小满的话,我的身子颤了一下,更紧地抱住了她,她熟悉的凉意还是渗透入我心脏,虽然知道结局,可我根本不想接受事实,终于还是抑制不住悲伤,先前安慰她的我此刻也无法伪装了。
“好,”她缓缓点了点头,“在此之前,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我随时陪着小雪。”
我们就这样在树荫下依偎着彼此,任凭时间随意流逝。因为在小满身边,我才能踏着时光的流水,顺畅的往前,不被绊倒。
然而,高中的日子,只有更多的冷漠,更多无情的目光,更多难以入耳的言辞。高二时,那些话,传入了我的耳中。
“喂,那个女生叫啥来着?江雪?你说她怎么了?脑子不正常了?”
“听说啊,她老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还对着空气手舞足蹈的,不会是有精神病吧?”
“我就经常看见她自己一个人躲在学校的角落,不知道在比划些什么,还笑得很开心,不会真有病吧?”
“难不成是学习学疯了吗?精神分裂?”
“……”
我就这样成为了他人不愿意接近的异类,成为他人闲谈的素材。原先的透明人物如今变得瞩目,路过的每个人都会多看我几眼。
我很是厌烦这些目光,便只能自动忽略,更深地沉入了与小满的二人世界,与现实的距离则开始愈来愈远。
自然,一段时间后,这些人对我的评价,也慢慢传入了老师和家长的耳中,有天,我被喊进了办公室。
“***?**……”
老师让我回家,说我可能生病了。可是我的家长不觉得,他们只觉得我在装病,只是不想学习而已。
在老师的再三劝阻下,我还是被送回了家中,可家里不是我休息的地方……
他们想把“装病”的我给打醒。
“你就这么讨厌学习?我们这么辛苦挣钱,不是为了你吗?一点孝心没有,还要装病吗,医生又懂个屁,他们不过也是赚钱罢了。还有,你们老师也是好心,太不负责任了!我们是不是以前打得太轻,没有把你打够?就你现在这点成绩,上个一本都难!”
那次,父亲死抓藤条,狠狠向我抽来,我无法躲闪。只是,眼前闪过一个身影,挡在我的身前,她的身躯在藤条剧烈的抽打之下不断晃动,如同接收不良的电视画面,要散开去。
那是小满。
“不要!”我失声尖叫,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害怕失去小满的恐慌。
父亲愣了一下,被我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惊住了,随即更加愤怒,“还敢顶嘴是吗?上高中后年龄大点翅膀是要硬些?”
那晚,我被罚跪在门外走廊到很深的夜晚,他们要我反省,要我明白我不该叛逆,要我深知先苦后甜的道理。
直到膝盖麻木,疼到快要出血时,我才被唤回房间,期间他们又对我说了很多,但我完全不想再听了。
“***……!!!”
我躺在狭窄的床上,哽咽着,一是疼痛,二是担忧她。我看着紧挨在身边的小满,询问,“小满,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没法保护你……”
“你也太蠢了。”她伸出手,虚虚地拂过我的脸颊,那里还火辣辣的疼,但被她触碰的地方,泛起阵阵奇异的清凉,“我说过的,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要你还需要我,我永远在。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消失啦。而且我是幽灵啊,这种东西打不到也打不疼我哦,就算疼,为了不让你受伤也是值得的呢。”
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巨大而复杂的暖流。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如此卑微,如此透明,如此无用,如此不被爱,却有一个幽灵,一个只有我能看见,能回应我期待的幽灵——小满,将她存在的意义也系于我一身。
我是何其不幸,生于此地,长于此地。我又是何其幸运,能遇到小满。
也是从那之后,我对小满的依赖,比以往更甚,超越了友谊,超越了生命本身。光是她的存在,就已经能填满我的社交需求,甚至情感需求了。
她曾是我的好朋友,是愿与我共生的姐妹,直到,她变成了……
我不敢宣泄于口,更复杂情感的寄托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