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期间，父母向我挥来的棍棒和灌入耳中的辱骂没有因我的“病”有一丝停歇，反而变本加厉。他们认定，我的异常，纯粹是慵懒与叛逆的升级，必须更严厉地对待以将其矫正。
返家前我在学校的行为，既烙印在了师长的疑虑中，也被家长死死记住。他们把我看的更紧，那些原本可用于和小满低语、描绘梦幻的时间缝隙，被更多的习题以及更密集的“关怀”和监视填充。
于是，我只能独自等到深夜，等到月儿都有些恍惚，等到碎裂的月影也快入睡。
我才小心翼翼，找出偷藏起的画本和日记，和小满一起，描绘她的模样，这样日复一日，她的影子变得比以前更多，更有形，更可爱，更触动我心。画里边，有了各种各样的小满，微笑的，沉思的，有一丝忧郁的，摆出怪异表情的，凝望星空的。画中的她，越来越鲜艳，越来越像真正的人了。
而被长时间锁在房间的我们，喜欢一整夜不睡，就坐在窗边，看被傍晚红霞染作油画的城市街景，数着因光污染而变得寥寥无几的可怜星星，等黎明昏黄的日光升起驱散黑色的世界。
有时小满还会唱那些不知名的歌谣，旋律破碎而忧伤，却神奇地让我陶醉，如安眠曲般温柔地让我入睡。
在她的歌声之中，我总爱做梦，总梦见无数光怪陆离的场景。我们会在开满花儿的田野尽情奔跑，一路奔向花蜜深处；我们会沉入幽深寂静的海底，看发光透明的水母群；我们会翱翔在无垠蓝天，同鸟儿一路俯瞰世间万物。
但无论梦境如何，小满都会在我身边，小手始终与我相握。
一段时间过后，大概是见我状态有点好转，父母便很是急切地把我送回了学校，他们不愿意我在家里浪费光阴，不愿我耽搁哪怕一秒的学习。
返校后，
“＊＊＊”
“＊＊＊”
“＊＊＊”
“……”
那些言语没有顾忌，那些目光令我如芒在背，那些调侃变作厌恶，那些惊惧和鄙夷毫不掩饰。
为了逃离这一切，我把自己丢进了小满没有温度的怀抱，以让我的心好受些。这样一次又一次，成为习惯。
真实的世界予以我痛，而小满予以我梦，我……选择梦。
因为小满，我才能够忍受高中四面八方袭来的压力，才不用承受那些恶意满满的眼与言，而使荆棘在心底蔓延了。
她的身影在我眼中愈发清晰可视。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她的声音，她的容颜，她的身形，变得如常人般，有了明艳的色彩，有了可感受的温度，令我心动。
小满变得更加“真实”了，她的触碰也不再是冰冷的意念，有时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发丝拂过我手臂的微痒，感受到她依偎在我身边时那若有若无的重量。
最不可思议的，则是她竟然真的冲破了与现实的界限，送与了我初中时期曾日思夜想所渴望得到的手链作为生日礼物。
那本是如往常般的日子，本是下晚自习正常的归家路，她却说要带我去尝小吃，她却要带我绕远路看星星，让我体验原来想做但不敢做的事。
我们互相品尝那甜到发腻的奶茶，一起伸手覆盖星空，把那里的每一处都填上我们的身影，我们的欢笑，我们的故事。
就这样玩到尽兴为止才回家，然而回家后她还是神神秘秘的，我很是疑惑，想要问个究竟，她却很是得意地冲我笑，两只小手也背在身后，好像藏着什么。
直到我手腕处传来了冰凉的触感，那是一串手链。上边用细银线串着几颗银蓝相间的珠子，珠子里像裹着缩小的银河，晃一下就能透出如星星那样幽蓝的光。
“生日快乐！看样子，你都忘记了呢？今天是你的生日，16岁了哦。嘿嘿，这是生日礼物！”她很是兴奋，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喜悦神情。
我摸着那串冰冷滑润的珠子，感受这份礼物的意义。
只是，我从未和她诉说，她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和这串手链的事呢？而且，她身为幽灵，又是怎么得到那串手链的呢？
“你怎么会……”我尝试问出口。
“秘密哦。”她纤细的食指抵在唇边，眼中闪烁着狡黠又温柔的光，“只要是小雪想要的，就算是遥远夜空里的星辰，我都替你找来。”
“谢谢你……”
那夜，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充盈。哪怕我这般渺小无用，也仍是她全心全意爱着的唯一吗……
我明白，她是我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世界，那必定会是比任何责骂殴打和嘲讽讥笑都更可怕的，绝对的虚无。
我对她的依恋也如野草般疯长，已经到了满眼只有她的程度。
回想起她曾对我说的话……当我变得很坚强幸福，抛去了所有胆小懦弱，她就可能消失。于是，我潜意识里抗拒改变，我害怕那些变化会夺走小满，我只求贪婪地，多获取哪怕一秒与小满相处的时光。
因此，我只是照旧重复着和原来没有不同的日子，享受和小满在一起的所有记忆碎片，一点点让岁月吞掉一切。
我完全不在意他人的言语了。他们看见的是无法理解的疯癫，而我守护的，则是比我生命都更为珍贵的她。
————
然而……随着高考的日子越发临近，老师和家长的话，变得比以前更加具有腐蚀性，一遍遍剥离我的肉体和体温。我无法回应他们的期望，只能任凭重复的练习不断蹂躏我的意识。
我的世界被那些机械的事物填满，连能够与小满独处时间的都被挤压得只剩一丝，严重的眩晕感和窒息感每天都在侵蚀我的神经。
直到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我彻底支撑不住了。
那次模拟考的成绩惨不忍睹，父母打碎了酒瓶，砸坏了桌椅，陷入了无止境的争吵。
他们对我没有丝毫关心，只有对女儿成绩毫无长进的彻底失望。他们闯入我的房间，把我那些画满小满的纸页，那些我拼命藏起的梦幻，那些我小心翼翼描绘的秘密，全部撕碎了，漫天飞舞的纸屑，带着碎裂的美好，在空中变得愈发透明，这些我每日每夜记录下的，与小满的一切，此刻变为了虚无。
每一缕色彩，每一句对白，每一处风景，每一处留念，全在空中混乱地飞扬。我数次伸出虚弱的手，却再无法拼凑起那些珍贵的回忆了。
他们不愿我去触摸自由，不愿我构筑庇护所，只求更高的数字，只想要换一件更为牢固的枷锁，把我锁死在一个又一个期待之中。
“＊＊＊＊＊！”
“＊＊＊＊＊！”
小满才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才没有到处乱跑！我才没有乱花钱！我才没有和别人鬼混！我就是学不会那些题……我就是没法交朋友……就，让我自己宣泄哭泣一下都不可以吗？让我逃离现实一下都不可以吗？就让这短暂的虚幻给予一丝安慰都不可以吗？
一片狼藉的房间内，什么也没剩，就连家长所有责骂我的话，也都在我记忆里消散了。只有蜿蜒曲折的紫红伤痕，带着灼伤般的疼痛，不断从肌肤向心脏渗入。
“小满，我……到底要怎么办。”那个冬天的夜晚，我对着满是碎渣的房间喃喃自语。
小满缓缓现身，她的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下，不再摇曳不定，而是有了确切的影子。
她伸出手，触碰我满是泪痕的脸。随后，紧紧拥抱住颤抖的我，“小雪别哭了，我在的。”
“嗯……”
“你要记住，”她的声音还是很轻，“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有价值，都值得被爱。别忘了我说的话哦，星星不会由于周围黯淡就失去光泽的。”
我感受着她身体冰凉的触感，好让那些灼伤般的疼缓解。
“不是因为他们说了什么，也不是因为你能考多少分。”
“可是……没有这些，还有谁会在意我呢？我还能是谁呢？”我哽咽地问。
“你是小雪呀。”她温柔地看我，眼神中的清澈如旧，“是那个喜欢在河边看星星，喜欢偷偷画画，内心柔软却很丰富的女孩……也是那个，唯一能陪着我的，爱哭女孩。”
我很喜欢小满的笑颜，小满的声音，小满的眼眸，只要她出现，就能让我安心。
此刻，那破碎的心再次被她捡起拼凑。我实在无法抑制内心隐藏许久的情感了，鼓起勇气，轻声说，“小满……”
“嗯？”
我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颤抖，她则静静地倾听。
“我，我好像……不只是需要你陪着我这么简单了。”
她有些疑惑地歪头，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眸凝视着我，让我的心跳得无比厉害。
不过我还是继续喃喃着，“我……我爱你。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永不分开的那种爱。”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被一阵巨大的恐慌和羞耻笼罩，但随之而来的，则是奇异的解脱。
听罢，小满怔住了，她的脸颊上，似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红晕，就如白玉染上晚霞时最细微的光那般。随后，她漏出了一个无比复杂的神情，里面融合了惊讶，温柔，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小满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伸出那冰凉的小手，轻轻地捧住了我的脸。
“傻瓜小雪。”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带着无尽怜爱，“我们不是在就在一起了吗？从那晚在河边相遇起，我们就从未分开哦，以后也是。”
她没有直接回应我的爱，但她的话却像最甜蜜的承诺，将我紧紧包裹。是的，我们早就在一起了，这就够了。
我依偎进她那冰冷却让我感到无比温暖的怀抱，满足地闭上眼。
窗外的噪音遥远而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在这个狭小破碎的空间里，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只有彼此心跳动的频率，它隔绝了外界所有喧嚣。我们静静地，在混杂苦味和甜味的空气里，尝试写下永恒。
“今天，你能再陪我去一次长青河吗？我还想看那些星星。”在她怀里，我小声说。
小满没有拒绝我任性的请求，和我一起，趁着夜色，偷偷从窗户翻出，逃向了河边。
来到长青河，小满凝望了流动的河水片刻，随后，她靠近我，拉起我的手，说，“来，闭上眼睛。”
我顺从地闭上眼。在一片黑暗里，我听到了潺潺流水，闻到了冷清的，带着水汽的枯草气味，手腕上小满赠予我的星辰在我心底闪烁，身边则是她无形但可知的陪伴。
“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了吧？”她的声音轻如夜风呢喃，“这条河，很黑，也很冷，但河水，一直在流，总会流向某个地方。你，知道它的尽头吗？”
“大海……？”
“也许吧……但不管发生什么，它总是流啊流，不论春夏秋冬，被赞美也好，被污染也罢，直到流向那个终点。”
我安心倾听，水声淙淙，固执而坚韧，冲刷这岸边的卵石，也冲刷着我内心的淤泥。
“小雪，你也一样。”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晚风的清新，“流啊流，跑啊跑，到你想去的地方，成为你想成为的人，那些周遭的瞬息万变，都无法阻挡你的前行哦。”
在她纤细的小手和温暖的话语间，在她赠予我希望而散发的光芒之下，我的内心似乎有什么坚固冰冷的东西断裂了，咔嚓一声，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我的情绪，喷涌而出。
“小满，我……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才好。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陪你到永远，不管哪里都一起。最好是，我能有你那么温热的，能融化寒冷的心，这样，我也可以好好安慰你了，你也不用怕受伤和难过了……”
我望着她几乎融入月光的眼眸，声音激动而颤抖，提出了一个自私的请求。
“小满……是幽灵吧，我还不知道你的过去，不知道你为何存在，我想要了解你，你在我坠入黑暗时将我拯救了，所以，我是否也能为你倾尽所有呢？你……能给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吗？”
小满愣了一下，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是无底的悲伤，是奇特的释然，还是无能为力的无奈？我读不懂。
不过她的笑容依旧甜美，只是混合了一丝忧伤，她摇摇头，回应我，“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呀，我身为幽灵的故事，好像从遇见你才开始呢。而且，你不用了解我过去怎么样啦，我自己都不清楚呢。我的心告诉我，有你陪我，对我而言就是幸福了。”
她不再看我，而是抬头，把目光投向无尽远方，直至星空深处，我也一起望向那无边的，写满了童话的繁星。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拂动，如有一丝微热的暖流，飘入我的脑中。
“如果……有一个地方，完全没有任何痛苦，只有我们两个，永远的在一起，你愿意去吗？”
没有痛苦，永远在一起？真的能到这梦寐以求的地方吗？
“愿意……”
小满又笑了，那笑颜却美丽得令人心碎。她伸出手，手指轻轻覆盖我的眼睛。
“睡吧，小雪。”她的声音和河水一起，奏出了一曲温柔的歌，把我哄到入睡，“睡着了，就不会再痛了哦……”
极致的疲惫和她的低语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在她的抚摸之下，缓缓失去了意识。
长青河岸边，我在小满的怀中沉入了梦乡。
如同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时那晚，在布满光点的夜月之下，让另一个世界的美好将我吞噬。
但……醒来之后迎接我的又会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