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是幸福。
长青河河岸的卵石,浸透了夜的寒露,也浸透了我沉沦的梦。我在小满的怀中醒来,晨曦吝啬地涂抹着天际,将远处的城市轮廓勾勒成一片模糊的灰影。
我的身体因为露宿而僵硬酸痛 ,但心却被一种奇异的温暖填满。
“醒了?”小满的声音带着清晨的清新,她似乎一夜未眠,只是静静守护着我。她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比昨夜更为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她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就像拥有了真的实体。
“我们……该回家了吧?”
“回家?”
我茫然地重复着,回到那个撕毁我和小满回忆、充满斥责的家吗?回到那个将我视作异类,令我无处容身的学校吗?我的内心产生了极强的抗拒感。
小满似乎看穿了我的恐惧,她抓住我的手腕,“别怕……别忘了我昨晚的话哦~你就是你自己,是那个谁也无法定义的小雪。”
我纠结着,但还是点了点头,任由她牵起我的手,领着我离开河岸。回家的路沉默而漫长,但有小满伴我左右,我就不会感到孤独和无聊。
打开家门后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毕竟这勉强算是我的第二次离家出走,加上已经高三,临近高考,家长的处置方式自然比之前更为残酷。
至于他们的打骂?我忘记了,什么也回想不起,小满将我的伤痛堵得死死的,那里都是她全心全意为我构造的梦境,只剩下数不尽的美好拼图,只留下刻满笑容的胶片。
哪里还在流血呢?我无法感受,只有面前的小满依靠在我身边,她小嘴微张,指尖虚虚临摹我的轮廓,那股熟悉的薄荷凉意变得异常浓郁。
“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根本不爱小雪。他们只爱那个能满足他们期待,令他们脸上有光的‘完美女儿’。而真正的你,你的画,你的文章,你的梦,你的眼泪,你的恐惧……在他们眼里,只是需要被矫正的错误,是让他们蒙羞的瑕疵。”
我安静地聆听她的话,她的每句话都在刺激着我的心脏。因为我清楚,那都是真的。
“但是……我明白。”她的声音变得无比温柔,蕴含了一股能融化坚冰的能量,“我,爱的就是小雪本身。爱你的敏感,爱你的脆弱,爱你在绝望中依然能画出星辰的眼睛,在我这里,你从开都不是错误……而是那个伴我存在的,只属于我的柔弱女孩。”
她为我擦拭血痕与泪花,那白嫩的小手完全能触碰到我的脸颊了,同时还带着不可思议的暖意。
我的心脏跳得厉害,不仅是她那告白般话,还有这份溢出的温暖,真的将我从前的一切悲伤都包裹了。不用哭泣了,不用受伤了,我们现在,很幸福。
而回到学校后的事呢?我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在同学眼中,我越来越不对劲,那些议论,那些类似“精神病”的词汇,已经铺天盖地,替代我本身。
“你看,她又开始了……”
“离她远点……”
“好吓人……”
“***”
可我不认为这是什么病,就算是,我也甘愿病入膏肓,反正现实世界如此不如意,那我宁愿永远沉溺在小满为我创造的,那片温柔的幻觉之海中。
我的极度异常,也被家长看在眼里,他们对我的状态既感到愤怒也感到无力,口中的责骂从狠毒逐渐变得麻木,直到最后彻底放弃了,我成了他们嘴中名副其实的废物。或许他们已经觉得,我无可救药了吧?
他们减少了打骂,仿佛我是一件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商品,失去了投资的意义,随之而来的,则是母亲日渐变大的肚子。我可能会有弟弟妹妹了,但那和我毫无关系。
我本该对父母的彻底冷落感到一些害怕或悲伤,但我心里只有阵阵平静,甚至还有隐秘的欢喜。他们终于切断了连在我身上的坚固锁链,现在,我终于自由,终于可以完全属于小满,只属于小满了。
高三剩余的日子,所有人都为了那个所谓的光明未来拼命冲刺,我则没有一点实感,选择了统统忽视,只留在小满在身旁,把全身心都放进我们共同的梦境。大学?未来?那些东西对我而言陌生无比,我只是想要让和小满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延续至永恒。
14岁的我,在河岸边,和身着洁净连衣裙的小满相遇。
15岁的我,在血迹中,伤口被她如薄荷般清凉的气息浸润愈合。
16岁的我,在虚实交界处,第一次收到了生日礼物——一串装满童话星尘的手链。
17岁的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小满告白了。
她的模样,始终和我初遇她时一样,也有可能,的确发生了我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只是因为她每日伴我左右罢了。
之后18岁的我,19岁的我,20岁的我,又会和小满度过怎样的时光呢?我的期待只增不减,出现在了任何一句对话中。
时间也早就失去了意义,这紧迫的高三时光,究竟是为谁准备的呢?
白天黑夜,轮流回转,叶落花开,新叶繁茂。窗外光影不断变化,而我和小满,还是每夜依偎在床垫上,回忆过去为数不多称得上温暖的片段。但更多的,则是编织幻想。
我们幻想一起飞向海边,看潮涨潮落吞掉星空又吐出旭日;幻想一起穿越神秘的森林,迷失在铺满萤火虫的小径;幻想一起登上雪山,在世界顶端拥抱第一缕晨光。
如今,我相信,我是最幸运的孩子。我甚至不愿睡去,只为了能多瞥见几次小满的容颜。
到后来,大概是看见我整日精神恍惚,自言自语,如同疯掉一般,他们也不在意我是否学习了,也不关心那写在纸上的数字了,因而学校和家长都将我彻底抛弃了吧。
我有了不去学校的“权利”,这样一来,我总算能自由地在外游走,和小满一起去到任何我们想去能去的地方了。
我们会去到跨河大桥,在护栏边感受奔涌向海的河流,她会大胆的坐在护栏上,让风吹来远方的芬芳,让它吹走依附在我们周围的苦涩。
“风儿吹啊吹,带走我们的伤痕吧……”
她总爱张开双臂,任凭大风吻过全身。
我们会走到奔流不息的河岸边,坐在零散破碎的卵石之上,在可恶的蚊虫和清凉的流水之间,尽情嬉戏。
“嘿咻!”
她总爱偷偷向我泼水,看我因湿身而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们会跑到能俯瞰城市的楼顶天台,在天地之间,感受万物的渺小与宽广,也许这鳞次栉比的大厦早遮掩了最原始的自然,但伟大的上天总有让一切重归自然的力量。
“大雨快快落下,冲走所有污渍吧~”
她总爱站在雨中,很是调皮地品尝落下的雨水。也总爱让雨为她洗净本就洁白无瑕的连衣裙。
我们会爬到挺拔的大树之上,在交叉的树枝间爬来爬去,就像回到了最天真的童年,为我丢失的小学时光重新写上纯真。
“小雪笨手笨脚的,不要太着急了,小心掉下去哦。”
她总爱在我尝试爬到高出折下新叶或新花时,好心提醒我,生怕我受伤。
甜腻的气息与对话,梦幻的场所与回忆,它们混合成月光,混合成温暖,在无尽缥缈之夜里,给予我新生。
宁静了,我的双耳;绽放了,我的内心;镌刻了,我的爱意。这与小满的每个片刻,都赋予我希望。我不再如以往般胆小了,也不再如以往般懦弱了,我变得爱笑,变得不再爱哭,变得愿意享受每一天,每一瞬。
我陷入了,这份由小满构筑的,无尽爱意的幻梦。我可以发自内心地笑了,我可以摆脱束缚我灵魂的枷锁了。
但……也正是我的极大转变,才导致了那个我无法想象的后果吧?这份幸福并没有永恒地延续下去。
为什么,我会忘了小满的话呢?为什么,我不懂得极力珍惜她呢?为什么,我不去想方设法将她拯救挽回呢?我难道真的长不大,还是像小孩子那样索取而忘记回报吗?
我们本该过着极度幸福的每一日,可是突然有一天,在那些游玩无数遍的场景中,我们好像有谁迷失了,也许那是我吧。
是深入骨髓的冰冷?是无处不在的霉味?还是短暂而揪心的失重感,还是落水或脖颈的窒息感?究竟是哪些负面感受在我身躯之间游走,我不知道,也不清楚多久后才再次醒来。
只是醒来后,我发现……小满消失了。
是真的不见了……
无论我怎么呼喊,无论我怎么祈求,无论我怎么找寻,她都没有再出现,我都无法再找到她一丝存在的痕迹了。
没有那个用冰冷小手捂住我耳朵的身影,没有那个在树荫底下轻声安慰我的声音,没有那个在深夜与我望星空的陪伴。
无数次相遇相拥,都在一瞬化作尘土,无数次倾诉真心,都在顷刻化为幻影。
我仿佛又回到了初二那个春天之前的岁月,也许比那时更糟。
因为我已经体会过了蜜糖的滋味,也就无法再忍受纯粹的苦涩。小满的出现,在我灰暗的世界划开一道口子,让我窥见了光和不再痛苦的可能。
如今这道口子随着她的消失也闭合了,只留下了比之前更加难以忍受的窒息和疼痛。
这片浑浊的世界,摇摇欲坠,即将崩塌。我究竟还剩什么呢?那个被称作学校的封闭牢笼?那个只有期待,抑或只剩冷漠的家?
没有小满对我的滋养,我仿佛迷失在无边荒漠,就快要枯萎了。
可我不想就这样凋零,我不想她看到我这样。我不想她再费心思只为安慰我了,我想要变得坚强,想要变得能成为她的救赎。尽管我知道,我成为那样可靠之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尽管我知道,我最终一定还是会变回那个爱哭懦弱的孩子。
我尝试抚摸那串留在手腕的幽蓝手链,回想曾经的点点滴滴。我甚至恍惚地觉得,似乎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极微弱的,薄荷般的清凉气息。
那到底是小满还存在的证明?还是我被巨大痛楚吞噬而产生的幻觉?我不知道,我只是贪婪地想要留下那若有若无的,近在眼前的,虚幻温度。
自从她离开以后,我的生活,就变得极其模糊而零碎了。很多时候,我都难以听清别人的话,我都难以触碰到任何有温度的实物了,我都难以感受光阴的变换了,我变得,比原来更为透明。
不过到最后,我还是参加了高考,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糟糕,因而也是自然没去上大学。
我本打算在家多呆一阵子。可家长对我的态度比原来更加无情,他们忽视了我的存在,不再对我说话,不再触碰我半点,不再为我准备任何饭菜。好像我已经完全从他们的世界消失。
于是,我拿着从前攒下的微薄积蓄,离开了这个家,搬进了一处狭窄、潮湿的阴暗出租屋,做着毫无规律可言的零工,赚着能勉强维持生活的薪资,甚至到最后连工作也没有做下去,我只是完全地成为了躺在屋内的废人。
日子变成了单调的灰白循环。睡觉,醒来,对着发霉的天花板发呆,吃点毫无营养的食物,然后继续睡去。我不知道我醒来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我睡去了多少次。窗外交替的光影穿透窗帘缝隙,无声宣告时间流逝。
我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家人,朋友?我都不要了。我只要小满,我只想要她回来。
我知道,是我的转变,我变得幸福,变得不害怕孤独,她才离开了我,才不再有执念,去到了幽灵该去的地方,去到她早就该去的归处。
可我不死心,我不想接受事实,我不想……
在这间屋内,我总做梦,有时令人回味,会梦到她的身影,仿佛重归美好。但有时还会做噩梦,梦到有什么东西快要腐烂,无法再找回了。
如今的我,每晚总会趴在枕头上,没有困意,只是任无法与小满相拥的难过将我覆盖,让无法抑制的泪水不断侵蚀着我对未来的期望,只剩我发霉的躯体,散发名为死亡的恶臭。
有时,我会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用干涩无力的嘶哑声音,念着小满的名字。有时,我还会在积满灰尘的地上勾勒小满的身影,一遍又一遍,直到灰尘被搅乱。
我希望这样颓废的我,能唤回小满。能等到她再次紧紧抱住颤抖的我,轻念“别再哭泣”。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没有她,我真的无法生活下去。
但,我没有任何能找到她的线索。她毕竟是幽灵啊,来自虚无,也归于虚无。既然执念已无,便无法存在。
所以,我尝试回忆我和小满的所有片段,企图从那些零散的对话找到任何有关她所在之处的线索。
月亮又躲藏了,天空又落泪了,大地又受伤了,却不再有谁来抚慰这仍啜泣的我。
我……到底有什么方法和她重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