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挥动的笔，我的回忆到此为止。这，便是我和小满的故事。
尽管我已回忆不起绝大部分过往了，但我仍用笔墨，细心刻画我能回想起的所有梦幻，用那些唯美的词汇，将那些刻有美好的胶片，写成浪漫的文字。
……
看完，我想没人不会猜测，也没人不会怀疑，那个我倾注爱意，将全部生命意义都赋予其上的幽灵——小满，仅仅是我的幻觉。
是吗，我真如那样傻，为了一个不存在的，虚假的幽灵，倾注那么多爱意，留下那么多泪水，将一个幻影当做救赎，当做我生命的唯一。让这个破旧出租屋，沾满了我为小满留下的泪水，充满腐烂的味道。
放下这满是褶皱的旧纸和破损的笔，我不再回想，转身走向洗漱台，想看看如今我的样子。只可惜那破碎的镜面似乎也照不清我朦胧的面容了。
我苍白的面颊是何模样？脸上的痣还依旧写着我的泪水吗？飘散的长发在风的吹动下，能否带走我小时候的伤痕？镜面中只有破碎的，巨大的裂痕而已。
也不知呆呆地凝望镜面多久，我才回过神。 仔细思索后，我要否认小满是妄想的这个想法。这么多记忆里，哪里是我的幻想，哪里是世界的真实？
如果她真的只是我为了寻求慰藉而诞生的幻影，那些铺满我中学纸页的身影是什么？那串装满星辰的幽蓝手链是什么？那些温暖的拥抱，那些甜蜜的回忆，那些真实的触感，也都只是虚假的吗？
我不相信。
回家吧，也许回到我曾经的住所，能找回些什么。我离开这破烂不堪的出租屋，走向了屋外。
整个世界是一片模糊的灰蒙，细雨如雾，笼罩着四周，我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这是何处，是肮脏狭窄的小巷。
这片拥挤的楼房之间，充斥着垃圾和污水的味道，也的确适合那些阴暗的，内心快腐烂之人……
淅淅沥沥，雨水滴落，穿透了我的身体，在地面积起的小水洼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等等，穿透了……我的身体？
我低下头，这才看清自己的模样，我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模样，边缘模糊，仿佛由灰白的雾气凝聚而成。
雨水径直落下，毫无阻碍。
原来如此，我……也变成和小满一样的存在，变成幽灵了吗？所以我的家长才完全无视我，所以我才总是感受不到他人的话语和目光，所以我的意识总是模糊而零碎，所以我才无法感知日夜更替，所以才总是回忆不起我糟糕的过去吧。
只是因为我有无法抹去的执念——寻找小满，才没有消失。
我不想搞清楚我何时变为了幽灵，也不在乎已变成幽灵这件事。短暂的茫然过后，只有近乎狂喜的情绪席卷了我。
没有了肉体沉重的束缚，没有了那些刺耳的噪音和灼人的疼痛，轻盈得，仿佛能飘去任何地方。
而且，既然我也成为了幽灵，那就说明，小满，她并不是妄想，并不是虚假的，而是像我现在这样，真实存在的幽灵！
她在现实一定有实体，甚至有可能，身为幽灵的她并没有离我而去，我们能同作为幽灵再度相遇！因此绝对有方法把她找回吧？
既然我们现在都是幽灵了，那就再不用害怕任何厌恶和鄙夷的目光了，再不用承受任何揪心的刺痛了，我们可以，真的可以没有任何障碍，幸福地，永远地，在一起了！
强烈的思念和渴望驱动着我，我要找到她，我必须找到她，不管她现在是何模样，也不管她究竟在哪里，我都要找到她！
我带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飘啊飘，飞啊飞，慢慢地，也或许很快，我回到了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我的房间已被新来的妹妹占据。
不过她看不到我，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只是到处翻找，在这间装有我记忆的房间里，企图得到能告诉我小满所在之处的东西。
也许我的思念真的会有回应吧？也许老天真的会心生怜悯吧，我居然，真的找到了有关小满的线索！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老旧画本，里边画满了各种形态的小满，甚至还歪歪扭扭写有不少文字，那字迹看上去并非出自我，而是小满。
我颤抖的手，开始翻阅起来。
“小雪总是笨笨的，总是记不住事情，如果有天你忘记我语重心长对你说过的话，怎么办？如果有天你忘记我告诉过你的，我诞生的地方，我怎么办？”
“……”
“如果有天我离开了，但小雪把那些都忘记了，你肯定会又受不了的，你肯定又会不停地哭泣的……而我也等不到你了，你肯定不愿意我孤独地在荒郊野岭飘荡吧？”
“所以，我写下来了哦，就是为了，让傻瓜小雪能记起那些重要的事。”
“……”
“……”
“……”
我没有再仔细重温那些我和小满度过的美好回忆，这些写在纸上的故事，我以后随时都能再来查看和回想，我只想知道，小满现在究竟在哪里。
“如果有天我不见了，可以再来长青河的，晴柳畔，我或许就会在那里吧……我会一直等着小雪的。”
纸上的文字，冲击着我的感官。这么多年的执迷，这么多年的依赖，以及那些挣扎与固守，此刻，全部汇聚在了这个地址上。
是的，一定是的，小满，肯定就在那里！我，来找你了……
我冲出房间，向那个地方跑去，将腐朽的那个我抛在身后，重新变回有小满时充满希望的那个，江雪。
————
这一路上，漫长而荒凉，城市的喧嚣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郊区废地的寂静和破败，夕阳如同将熄的碳火，勉强涂抹天际，却难以带来丝毫温暖了，当然也可能只是身为幽灵的我无法感受吧？
万籁俱寂的荒野，只有风吹过那些生锈的破铁和成为废墟的烂房后，传来呜咽般的低鸣。直到那些场景越来越熟悉，和我初二离家出走时的重合。
我，抵达了晴柳畔。
但……这里不一样了，长青河似乎比记忆中更窄了些，这里好像也变得更荒凉，更安静，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时光流逝后的沧桑感。
但我顾不上这些，我的目光只是急切地扫视着河滩，寻找任何可能与小满相关的痕迹。
“小满！”我放开声呼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也或许我无法发出声音，但我还是大声呼叫，“小满！我回来了！你在这里吗？回答我呀！”
没有回应，只是夕阳渐渐沉没，夜幕开始吞噬一切。星星，一颗又一颗，亮了起来，却不如那个夜晚，不再繁杂而美丽。
在杂草间，在卵石间，我喊了无数遍，找了无数遍，却仍未发现她的一丝身影……
我停下了脚步，站在我们初遇的地方，抬头仰望这片璀璨却冰冷的星空。失望，孤独，一点点，将我淹没。
难道那些美好，真的只是我濒临崩溃产生幻觉吗？真的只是一个脆弱女生为寻求安慰创造的假象吗？我真的无法和小满重逢了吗？
“小满……”我蜷缩在零散的鹅卵石上，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回来好不好？我不相信……你肯定不是我的错觉……”
话语哽咽在喉咙之中，这时，突然有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清凉气息，仿佛穿透凛冽的寒风，抚摸我的脸颊。
这个气息……是小满？
像羽毛轻轻扫过，像她在我耳边的低语，像她在黑暗中呼唤我，邀请我去与她再次相拥。
我猛地僵住，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不过幽灵究竟是否还能感受到心跳呢？我不知道，只是重新燃起了希望，带着激动无比的心情，朝那气息的来处前去。
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微弱的月光被柳树的枝条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我一点一点，踩着它们的影子，越靠近，那股清凉的气息就越发明显。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滑腻的河岸，然后缓缓飘起，慢慢地，愈加接近那个源头。
最后，随着距离缩短，我总算看到了……
那个我日思夜想，令我夜不能寐的美好存在。
河中倒影，吻过星辰，微凉夜风，拥抱幻景。昨夜歌声婉转，今日唯美依旧，她的身姿不再于梦中浮现，而是冲破泛黄褶皱的记忆，出现在了眼前。
星光洒落，无声照亮河湾，为一切镀上一层凄清的银辉。我站在及膝的冷水中，目光无法从水里的身影离开。
有个纤细的少女躺在水中，身着那件我见过无数次的纯白连衣裙，也依旧，在月光的照射下，洁净得不可思议。但它似乎早被河水浸泡得变形，显得破损不堪。
我的视线僵硬地移动着，却无法看清水中少女的全貌，我可能，还是不想接受事实吧。
那苍白的脸庞被流水温柔地冲刷着，散乱的黑发如水草般飘散，泥沙半掩的骨骼，依偎着大地。
被河水拥抱入怀的她，像已沉入了永不醒来的幻梦，轻盈地在水中月影里体会光明。原来，她一直沉睡在这冰冷的河底，在潺潺流水里，捕捉星辰。
我没有注视她的面庞，只是温柔地伸手，指尖颤抖着，接触她纤细的身躯，想要找回从前。她的躯体，却并不如以往般完美，而是遍体鳞伤……
指尖触碰到尸体，传来的，并非想象中的冰冷。而是一种虚幻又熟悉的，冰凉的……柔软。
像她无数次在深夜里安慰我时的触碰。
像覆盖在我耳畔，隔绝噪音的轻柔。
像拥抱我时，带着薄荷清香的凉意。
像我告白后，她双手捧住我脸时传来的朦胧情感。
可是，我早该知道，没有什么挽歌，没有什么救赎，只有扭曲的温暖与寒冷，游魂与骸骨，以及……生与死。
我找到的，我相遇的，并非那个伴我无数个日夜，愈合了我无数伤口的幽灵小满，而是那个普通的，早已死去的人类小满……
她再也不会对我微笑，不会呼唤我的名字，不会用冰凉的手为我拭去泪水了。
此时本该涌现巨大的悲痛将我掩埋，可我内心却毫无波澜，只有意料之中的，茫然与冷寂。其实，我明明早知道结局了吧……
我继续，在冷清的月光之下，注视着躺于水中的小满。最终，还是伸出如灌铅般沉重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拨开那遮挡她面容的湿冷黑发。
河水温柔地荡漾着，冲刷着她周围的淤泥。水波晃动，光线晦暗，那张脸的轮廓在视线中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像隔着一层摇晃的、永远无法穿透的水幕。
不过我还是看清了，那的确是小满的脸。
苍白的皮肤，纤细瘦弱的身子，盛满星光的眼眸，眼角那颗小小的，独特的泪痣。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每一个细微的线条，每一个熟悉的起伏，与我记忆里别无二致。
目光移至她极其瘦弱的身体，我看见，她的手腕上，带着一串幽蓝色的，仿佛装着缩小银河的珠子，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固执地泛着微弱的，温润而永恒的光泽。
和我腕间的一模一样。
小满……你也一样思念我吗？你也一样无法忘却我吗？所以才，戴着这串手链，戴着那个能冲破虚实界限的，和我一样的，只属于我们的信物。
这样也好，就算小满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就算小满现在已沉入幻梦与柔水的怀中了，就算小满现在没有能安慰我的温热怀抱了。
没有关系，哪怕这样，我也依然一样，可以陪伴你，可以和你一起，流向那个，永远在一起的誓言吧？
然而，月亮也似乎想要掩盖它四周的光明，想要和那些明亮的星星比个高低，发出了，洒下了明亮的，不再冰冷的光明，穿过我透明的身体。
直到这充满违和，似乎不属于黑夜的光，完全照清少女的面容，完全照清我朦胧的记忆。把这位游荡的，迷失的幽灵的假想照明。
我才彻底看清身前的小满，彻底理解她存在的意义。那的确是小满，的确是我记忆里那个，挽救我于黑暗的她。
可我何时才能明白？我何时才会醒悟？
她的执念，她的孤独，她的悲伤，她那未曾得到满足的，对爱和陪伴的渴望……
究竟是谁牵着谁的手，拥抱满天的光点。是谁吻过谁的心，挽回腐烂的灵魂。是谁爱过谁的一切，抚慰过，爱过，令她能在崩溃之时，不再流泪。
天空中飘落的雨，混合着浓郁的悲伤，浸润了我的回忆，将其染上无数色彩，揭开我所有不愿承认的真相。
我那无法忘却之人……
我那无法割舍的幸福……
我那无法释怀的遗憾……
都汇聚成了那一具或许早已腐烂的躯体。
躺在水中的既是小满，也是……
一具，容貌与我完全一致的，
少女的尸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