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过后,宝玉刚回到住处,便觉屋内异香扑鼻。原是案头新供的栀子开得正好,雪白花瓣上还凝着晨露,映得茜纱窗都透出三分清甜。她正要唤人添茶,忽听得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间或夹杂着金镯相击的脆响。
“宝姐姐,快开窗,是我来了。”
推开雕花木窗的瞬间,几片青藤叶簌簌落在妆台上。却见薛盼猫着腰蹲在窗下,石榴红撒金裙摆铺在泥地上,发间金累丝蝴蝶簪的须子正勾住一根枯枝。她抬头冲宝玉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表妹到底要做什么?”宝玉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
之前在院子里时,薛盼就提到过可以帮宝玉拿到那薛宝琮身上的玉佩,但宝玉只当她是随口一说,未曾想这呆丫头却好似认了真。
薛盼左右张望一番,忽地提起裙角,露出绣着缠枝莲的软缎绣鞋。她将鞋尖抵住墙砖缝隙,竟是要翻窗而入!宝玉忙要劝阻,却见她已灵巧地攀上窗台,裙裾险些扫落几盆垂丝海棠。
宝玉慌忙伸手去扶,却被薛盼顺势拽住衣袖。少女带着青草气息的身子跌进屋内,腕间七八个绞丝金镯叮当乱响。
“宝姐姐,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薛盼一屁股坐在绣墩上,随手扯过冰裂纹瓷枕垫在腰后,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日光下泛着光泽。她袖口沾了些许墙灰,倒衬得腕上翡翠镯子愈发莹润。
宝玉给她倒了杯茶,青瓷盏中茶汤澄碧,氤氲热气模糊了两人眉眼:“什么交易?”
薛盼却不接茶,反而凑近了些,杏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早上你不是对我哥哥的玉佩很感兴趣吗?而我当然可以帮你拿到手——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宝玉心头一跳,手微不可察地一颤,但面上却不露声色:“表妹说笑了。我不过是觉得那玉佩别致,多看两眼罢了。”
说着,她将茶盏又往前推了半寸,盏底在檀木桌上拖出细微的吱呀声。
“得了吧!”薛盼撇撇嘴,接了茶却不品,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画圈,“我瞧你看那玉佩的眼神,活像饿了三天的猫儿见了鱼。”她忽然压低声音,“而且……我哥哥这几日总是做些怪梦。昨夜我起夜,就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冷香丸’‘金玉良缘’之类的怪话。醒来就摸着玉佩发呆。我猜那玉有些古怪,对不对?”
宝玉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几点茶汤溅在襦裙上,晕出浅褐痕迹。前世薛宝钗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突然在耳畔炸响,惊得她指尖发麻。
而且,她更没想到的是薛盼看似大大咧咧,观察却如此细致,原来的“呆霸王”,这一世竟这样伶俐。
“那表妹想要我帮什么忙?”她试探着问,指尖悄悄掐住袖中帕子。
薛盼眼睛一亮,摊开掌心,躺着张皱巴巴的宣纸,墨迹晕染处似雨打残荷,纸角还沾着胭脂,想来是藏在妆匣里时染上的:“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要请宝姐姐教我写诗!”
“什么?”宝玉一愣。写诗?薛pan?
“我要学写诗!”薛盼把纸拍在桌上,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哥哥总说我不学无术,还把我的打油诗当众念给他那些朋友听,林表哥更是连正眼都不瞧我。我偏要写首好诗出来,让他们刮目相看!”
宝玉展开那张纸,勉强辨认出“春风”“花开”几个字,其余的都糊成一团。她忽然想起那年行酒令时,薛蟠醉醺醺地嚷着“女儿愁,绣房钻出个大马猴”。如今这执拗劲儿倒是半点未改,只是换了副女儿皮囊。
“这倒不难。”宝玉斟酌着词句,将镇纸压住乱飘的纸角,“只是……为何不找你哥哥教?他的诗才可是出了名的好。”
薛盼哼了一声:“他才没这个耐心呢!上次我问他‘平仄'是什么,他讲了不到三句就说‘算了,你还是去玩你的鞭子吧',真是气死我了!”
宝玉忍俊不禁。她想起前世薛蟠也曾附庸风雅,在酒席上胡诌些歪诗,惹得众人暗笑,这争强好胜的性子倒一点没变。
“好,我教你。”宝玉铺开一张新纸,“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件事。其一,每日练字两个时辰;其二,熟读《声律启蒙》;其三……”她故意拖长语调,“把鞭子收起来。”
薛盼立刻举手发誓,将软鞭塞回腰间,腕间金镯又撞出清脆声响:“我要是反悔,就让我……让我最爱的鹦哥再也不说话!”
就这样,两人开始了秘密的诗文课。窗外日影西斜,把薛盼鬓边碎发镀成金色。宝玉先从最简单的五言绝句教起,讲解平仄格律。薛盼虽然坐不住,但为了争这口气,竟也认真听讲,时不时提问。
“宝姐姐,这个‘仄'字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句不能全是平声?”
“我这样写行不行?‘春风呼呼吹,花儿哈哈笑'……”
宝玉耐心解答,也时不时用戒尺轻点纸面。戒尺是昨儿被袭人翻出来的,说是用来惩戒房里偷懒的小丫头,没想到先用在薛家表妹身上。
教了约莫一个时辰,薛盼终于写出一首勉强像样的《春》。纸上的字仍像醉汉蹒跚,但总算有了些模样:
“春风拂柳绿,
燕子绕梁飞。
花开蝴蝶舞,
日暖人不归。”
最后一句让宝玉心头一跳,记得前世香菱学诗时,似也总爱在句尾添些凄清意味。
“不错!”宝玉称赞,“只要多加练习,到时候定能让你哥哥大吃一惊。”这是真心话,作为一个刚学写诗的初学者,能清楚地统筹全诗意象,还能较为规整地用对韵律,已是不易了。
这称赞对薛盼显然很受用,她得意地捧着诗稿,凑近嗅了嗅纸上的墨香,又是眼珠一转,忽然压低声音:“宝姐姐,现在该我兑现承诺了。”
宝玉一怔:“什么承诺?”
“拿到哥哥的玉佩啊!”薛盼眨眨眼,从荷包里掏出把黄铜钥匙,“你放心,我说话算话。这是我哥哥房间的备用钥匙,今晚哥哥要去姨父书房谈诗。姨父和哥哥定要谈到深夜,待我略施小计,让他在出门前将这玉佩解下,我趁机给你取来,你明日此时还我就行。”
说完,她还露出一个小狐狸似的笑容,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宝玉心跳加速,仿佛又看见前世薛宝钗坐在梨香院,拿着金锁细细摩挲的模样:“这……不妥吧?若被你哥哥发现……岂不是……要不你再想想看有啥计策?”
“怕什么!”薛盼满不在乎地摆手,“他最多以为是自己弄丢了,绝不会怀疑到我头上。等我帮你把玉佩还回去,他哪还会追究这些。”
窗外暮色渐浓,归巢的乌鸦掠过檐角。她忽然凑近些,神秘地说,“而且……我总觉得那玉佩有些邪门,要是不到他那儿,反而才是好事。每次哥哥做那些怪梦,都是戴着它睡的。”说这些时,她指尖还在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鞭柄
宝玉心头一震。看来薛宝琮的梦境与碎玉确实有关联。若能亲自查验一番,或许能解开更多前世之谜。
“好。”她终于点头,“但切记小心,千万别让人发现。”
薛盼笑嘻嘻地伸出小指,指甲像五瓣梅花:“一言为定!”
两人拉钩为誓,晚风忽地卷起诗稿。薛盼慌忙去追,裙摆扫翻了青瓷茶盏。宝玉望着她手忙脚乱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年芦雪庵联诗,湘云抢吃鹿肉的模样。这一世的薛盼虽然任性,倒比前世那个惹是生非的薛蟠可爱多了。
接着薛盼便匆匆离去,说是要回去“润色”她的诗作。宝玉望着她雀跃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她这般热心相助,究竟是出于义气,还是另有所图。
正想着,案头栀子突然落下一瓣,正盖住诗稿上“人不归”三字。宝玉望着那点雪白,莫名打了个寒战。
前世学诗的是香菱,这一世却是薛盼。若算起来,薛蟠害死香菱的良配,又将她强掳了去,是亏欠香菱太多的。难道冥冥之中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