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花园栽花,互诉衷肠之后,宝玉和待玉之间的情意,便如同那新栽的海棠,在春风的滋润下,悄然无声地生根发芽,愈发深厚。他们之间的默契,已不仅仅体现在言语上,更多的是眼神的交汇,动作的配合,甚至是一个不经意的停顿,都能让彼此心领神会。
清晨,贾母房中,众人照例请安用膳。宝玉今日气色尚可,只是偶尔还会轻咳几声,待玉便会不动声色地将身边的暖炉往她身边推近些,又或是将她面前的清粥分出一半,换成自己碗里温热的牛乳。这些细微的动作,旁人或许不曾留意,但贾母却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她看着这两个孩子,一个清雅如竹,一个娇柔似花,彼此之间那份自然流露的关爱,让她这个做祖母的,打心底里感到欣慰。贾政坐在下首,虽不言语,但见宝玉脸上有了笑意,也偶尔会露出几分难得的温和。四春兄弟们也乐见其成,尤其是迎郎和探郎,常拿待玉打趣,惹得宝玉羞红了脸。
饭后,宝玉回到怡红院,待玉也寻了个由头,到她院子里来。他并非刻意来寻宝玉,有时只是借着送几本新书,或是请教几句诗词的由头。但两人一旦独处,那份融洽便油然而生。
今日午后,阳光正好,洒满了怡红院的庭院。宝玉坐在窗下看书,待玉则在一旁的桌案上临摹字帖。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笔尖沙沙划过纸面的声音,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宝玉看书累了,便会不自觉地抬头,目光落在待玉身上。他专注时,眉宇间带着一丝清冷,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沉静。她看着他,心中便觉得踏实。
有时,宝玉会轻咳两声,那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却总能让待玉立刻停下笔,抬起头来。他会走到窗边,为她披上薄毯,或是递上一杯温热的药茶。这些动作,都已成了习惯,无需言语,便能心照不宣。
“今日这字,似乎比昨日更好了。”宝玉接过茶盏,轻声赞道。
待玉笑了笑,那笑容如同春风化雪,瞬间融化了他眉宇间的清冷:“是吗?那定是宝妹妹在此,为我添了灵气。”他语气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宝玉的脸颊微微泛红,她低下头,借着看茶盏的姿势,掩饰住那份羞意。她知道他是在打趣,可心里却甜丝丝的。这种被放在心尖上呵护的感觉,是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沉醉。
然而,在这份甜蜜之下,宝玉心头那份对判词的忧虑,却从未真正消散。她看着待玉温柔的眉眼,想起自己那“露珠”的命运,心中便忍不住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她知道自己身负因果,这病弱的躯体便是最好的证明。若真如判词所言,她终将如同露珠般消散,那此刻的亲近,对于待玉而言,是否会是更大的伤害?她爱他,便不愿他承受那份失去的痛苦。可若不爱,又如何能抵挡住这日渐浓烈的情意?
她悄悄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待玉并未察觉到她内心深处这番挣扎,他只是看着她,眼中满是柔情。他似乎能感觉到她那份淡淡的忧愁,却以为是病体未愈所致。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宝玉放在膝上的手,十指交缠,掌心相贴,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宝妹妹,可是又在想什么心事?”他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无限的耐心与温柔,“有什么烦恼,尽管告诉我,我虽不能替你分担,却也愿与你一同面对。”
宝玉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她不能说,不能将那残酷的判词告诉他,不能将自己身负的因果摊开在他面前。她只想珍惜当下,珍惜眼前这片刻的温柔。
午后的时光,就在这般默契无言的相守中缓缓流逝。直到日头偏西,待玉才起身告辞,因他还要去贾政那里请安。临走时,他目光落在宝玉脸上,带着一丝不舍和担忧,反复叮嘱她要好生歇着,莫要劳累。宝玉点头应下,目送他清雅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心中那份甜蜜与忧愁再次交织,复杂难明。
傍晚时分,薛宝琮来到怡红院探望宝玉。他一进屋,便见宝玉正靠在引枕上,手里捧着一盏清茶,目光却有些放空,神情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怠和愁绪。
“宝妹妹今日可好些了?”薛宝琮走到她身旁坐下,温和地问道。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杭绸袍子,更衬得他面容端方,气质沉稳。
“嗯,好多了。”宝玉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咳了两声,“宝琮哥哥怎么有空过来了?”
“我闲着无事,过来瞧瞧妹妹。”薛宝琮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与宝玉自幼相识,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即便如今宝玉性情大变,他也能从细微之处察觉到她的情绪。
他看着宝玉那苍白中透着病态的脸色,以及眼中深藏的忧虑,心中不由得一沉。他知道,宝玉虽然表面上强颜欢笑,但那魇魔之灾留下的病根,以及她心头那份无法言说的愁绪,却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深重。今日见她与林待玉相处时,虽有甜蜜,但那份挥之不去的阴霾,他亦看在眼里。
“妹妹这几日,似乎总有些心事。”薛宝琮开门见山地说,语气平静而温和,却又带着一股不容回避的敏锐,“虽有林兄弟陪伴,但那眉间一点愁,却始终不曾散去。可是为了那日元宵的谜语?”
宝玉闻言,心中一惊,没想到薛宝琮竟如此敏锐。她连忙摇头,避开他的目光:“没有的事,宝琮哥哥多心了。我只是……只是病体未愈,难免有些倦怠罢了。”
“是吗?”薛宝琮轻叹一声,眼中带着一丝了然,“妹妹若是不愿说,我也不强求。只是,这世间之事,并非都是人力可为。有些事,即便再担忧,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放开心怀,珍惜眼前。若能与心悦之人相守,便是莫大的福气了。”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仿佛看透了宝玉心中的挣扎。宝玉听得心头一颤,她抬起头,看向薛宝琮,只见他目光平静而深邃,眼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与智慧。他并未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自己的抉择。
宝玉的心情复杂难明。她知道薛宝琮是真心关怀,也知道他话中之意,无非是劝她珍惜与待玉的感情,莫要被虚无缥缈的宿命所困。可那宿命,却并非虚无缥缈,而是真实地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无法真正放下。她勉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薛宝琮见她神情,便知她心中仍有郁结,也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又问了几句病体,才起身告辞。他走后,宝玉独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那份沉重感,却又加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