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诗社的首次集会,定在了大观园那片新辟的茅庐之中。
茅庐依着翠嶂山势而建,背靠葱郁山壁,面临一弯清澈活水,潺潺溪流绕庐而过,发出悦耳的泠泠声响。竹林环绕,新篁初绿,竹叶在微风中簌簌低语,筛下细碎跳动的光斑,在地上织就流动的锦绣。环境清幽雅致,正合了文人雅士吟诗作对的意境。而庐内陈设简朴却极富雅趣:竹编的卷帘半卷,露出满园春色;紫檀木的条案上,一方端砚,数支湖笔,一叠素白宣纸静待墨香;墙角青瓷大瓮里插着几枝新折的海棠,粉白的花瓣娇嫩欲滴,暗香浮动。一座小巧的缠枝莲纹青铜香炉里,正袅袅升起一线沉水香,淡雅的香气与竹叶的清气、溪水的湿气交融,沁人心脾。
宝玉早早便来到了茅庐,她踏着晨露浸润的青石板小径而来,步履轻快,仿佛要融入这无边的春光里。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藕荷色的缠枝牡丹纹褙子,那牡丹用银线勾勒,在阳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配一条月白色的素裙,裙摆随着步伐漾开柔和的波纹,更显得她清丽脱俗,宛如出水新荷。眉目间那股长久萦绕的郁色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内而外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喜,眼眸亮如点漆,顾盼生辉。
她到时,探郎已在布置。他一身石青色直裰,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窗棂。桌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砚是上好的端溪老坑,墨锭乌黑发亮,笔架是紫竹雕成;几案上则置着清茶香茗,茶汤碧绿,在白瓷盏中荡漾,还有一盘盘新鲜的时令果品待玉则在一旁帮忙悬挂诗笺,他今日穿了件浅青色的儒衫,衣料是柔软的杭绸,衬得身姿如修竹般挺拔。清俊的脸上也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那笑意从眼底漾开,柔和了他惯常的清冷。两人见了宝玉,都笑着迎了上来。
“宝妹妹怎么来得这般早?”探郎放下手中的掸子,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笑道,“可是急着要作诗了?怕好句子被人抢先了去?”
“哪里,我只是想着,这般好景致,早些来便能多欣赏一会儿。”宝玉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的待玉,眼中情意流转,像春水映着暖阳,波光潋滟。“况且,看三哥哥忙碌,我们岂能坐享其成?”她说着,也挽起袖子,要去帮忙摆放果碟。
待玉感受到她的目光,回以一个温柔的微笑,那笑容如同初融的雪水,清冽而纯粹。他自然地接过宝玉手中的青瓷果盘,指尖不经意相触,带来一丝微妙的暖流。两人之间那份默契,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已心领神会。
不一会儿,迎郎、惜郎、薛宝琮、史湘云、薛盼等人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众人见面,都是一番寒暄问候,茅庐内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待玉自然而然地坐到宝玉身旁,将一杯温热的清茶轻轻推到她手边。
待众人落座,茶水添过一轮,探郎便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周,朗声道:“诸位诗友雅集,今日海棠诗社首次集会,社名‘海棠’既应了这园中盛景,”他指了指墙角瓶中海棠,“也取‘海棠春睡’之雅意。规矩昨日已定,今日便不多赘言。既然是诗社,少不得要以诗会友。我提议,今日便以‘探春’为题,做首诗,可应了这大好春光。”
众人听了,都觉得这题目既应景又有趣,且留有发挥余地。薛宝琮含笑点头,眼中流露出欣赏;湘云和薛盼则跃跃欲试,湘云已经挽起了袖子,薛盼则悄悄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惜郎的脚;迎郎和惜郎也若有所思,一个摩挲着下巴,一个则捻着佛珠,似在捕捉灵感。
探郎首先执笔,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宣纸,思忖片刻,目光望向窗外无垠的春色,便在诗笺上挥毫写道:
“野望无边思浩荡,
风来竹语入画堂。
莫道春色只桃李,
我心自向远方航。”
他写罢,笔力遒劲,墨迹酣畅,便将诗笺递给侍墨的丫鬟,让她挂在诗壁之上。众人围过去品评,都赞他这诗写出了胸襟开阔,志向远大的气魄,确实是“探春”之意。尤其是那句“我心自向远方航”,更是透着一股不甘囿于一隅、渴望破浪前行的豪情,与他平日里醉心格物、钻研新学、对海外奇谈和贸易商道表现出的浓厚兴趣不谋而合。
接着,迎郎也提笔上前。他蘸饱了墨,神情专注,写道:
“幽兰在谷自芬芳,
不争朝夕沐风霜。
谁言桃李满园盛,
我愿清风伴书香。”
迎郎的诗,则显得清雅而内敛,如空谷幽兰,不媚俗艳。正如他如今潜心学问,在书院中传道授业的性情。他不求浮名显达,只愿在自己的天地里,教化育人,守护一方书香净土。这份淡泊名利、坚定本心的态度,让众人看了都暗自点头称许。薛宝琮更是轻声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迎兄此诗,得其神髓。”
惜郎则缓步上前,他执笔的手势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写道:
“落花入水伴流光,
禅意无声入画章。
三千世界归一笔,
世间万象皆寻常。”
他的诗,带着一股浓郁的禅意与出尘之气。字里行间透着对自然流转、万物归一的了悟。众人皆知他素爱清静,更醉心于笔墨丹青,如今这诗,更是将他对绘画意境与佛法禅理的深刻理解融为一体,显得超凡脱俗,仿佛已超然物外。
轮到薛宝琮,他从容起身,走到案前。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清明,提笔写道:
“洞察世事心如镜,
不为浮名困此生。
春光深处寻真意,
浩然正气满乾坤。”
他的诗,则显得大气磅礴,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洞明世事、心怀天下的理性与担当。他已超脱金玉良缘的束缚,如今一心为国为民,胸怀坦荡磊落,这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气,如同春日骄阳,让众人看了都暗自钦佩不已。
史湘云早已等不及了,她哈哈一笑,推开椅子蹦跳过去,抢过笔,也不蘸墨,先在空中虚划了几下,挥毫写道:
“春风得意马蹄疾,
快意人生莫迟疑。
醉卧花丛天为被,
潇洒人间笑别离。”
她的诗,一如她的性情,豪迈爽朗,不拘小节。字里行间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和对自由不羁的向往。那份对快意人生的追求,对及时行乐的洒脱,跃然纸上,像一阵自由自在的春风,引得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连素来安静的惜郎都露出了笑容。
薛盼娇俏地抢过笔,她转了转眼珠,歪着头想了想,写道:
“春日游园戏蝶忙,
娇憨不解世事长。
且趁年华好光景,
莫教愁绪染心房。”
她的诗,带着一股少女特有的娇憨与纯真,如同枝头初绽的蓓蕾,清新可喜。众人看了,都觉得她将自己那份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性情融入诗中,显得趣味盎然。她自从之前跟着宝玉学了写诗,之后虽然因为心思细腻,察觉宝待二人情意,自觉不便常去打扰而不常来找,但她从未懈怠,私下里勤加练习,如今作的诗已经颇有些灵巧意趣,进步显著。
最后,轮到宝玉和待玉。众人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情意缱绻,会心一笑。宝玉提笔,在铺开的素笺上,凝神写道,字迹清丽娟秀,带着女儿家的柔情:
“春风十里不相离,
花开花谢两相惜。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负韶华莫负你。”
她写罢,墨迹未干,便将诗笺轻轻推给身旁的待玉。待玉接过,目光落在她娟秀的字迹上,尤其是那“莫负韶华莫负你”一句,眼中情意更浓,如同春水深潭,温柔得能将人溺毙。他知道,这首诗,字字句句,皆是宝玉的心声,是她对这段感情的坚定与珍惜,是她挣脱桎梏后最真挚的告白。他提笔,在宝玉的诗句旁,蘸墨续写,笔锋清劲,带着男子的风骨:
“此生有幸遇知己,
相守相望两不疑。
任凭浮沉风雨至,
执手相看伴花期。”
宝玉看着他续上的诗句,心中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踏实,如同漂泊的船只终于找到了永恒的港湾。
众人看了宝玉和待玉这珠联璧合、情意绵绵的联句,无不感叹动容。诗句虽无华丽辞藻,却情深意重,字字千钧。众人皆笑着起哄,茅庐内洋溢着温馨而喜悦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