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天气渐热,蝉鸣聒耳,仿佛奏响了盛夏的序曲。大观园内,绿树成荫,繁花似锦,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海棠诗社结成之后,宝玉的心情越发开朗,平日里除了养病,便是与待玉吟诗作画,或是与众姐妹兄弟们玩乐说笑,日子过得充实而惬意。
宝玉正倚在怡红院的葡萄架下翻看诗社新作,那些诗句,字字句句都透着青春的朝气与才情,让她回想起前世在大观园中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虽然如今的身体病弱,虽然未来仍有未知,但她已不再被恐惧所束缚,她选择了去爱,去感受,去珍惜每一个当下。
忽听院门外一阵窸窣响动,接着是晴雯又惊又喜的声音:“哎哟!这不是刘姥姥么?您怎么来了?”
藤椅“吱呀”一声,宝玉顾不得许多,趿着绣鞋就往外跑。只见竹篱边立着个青布衣衫的老妇人,臂弯挎着个盖蓝布的柳条筐,晒得黑红的脸上堆满笑纹,眼中带着乡下人特有的淳朴与好奇——不是刘姥姥又是谁?
“姥姥!”宝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险些被自己裙角绊倒,引得刘姥姥身旁跟着的小厮丫鬟都笑了起来。宝玉也顾不得这些,上前一步,拉住刘姥姥粗糙温暖的手,语气中带着满满的欢喜,“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递个信儿,我也好去接您!”
刘姥姥忙不迭要行礼,被宝玉一把扶住,不让她跪下:“可折煞我了!您是我的贵客,来这里便是回家,快进屋吃茶,歇歇脚。”
“使不得使不得。”刘姥姥连连摆手,眼中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局促,“我这泥腿子脏了姑娘的地,也脏了姑娘的手。再说,我不过是个乡下来的老婆子,哪敢当姑娘一句‘贵客’?”她说着,仍旧想行礼,却被宝玉死死拉住。
“您说这话,我可要恼了。”宝玉故意板起脸,语气却带着撒娇的意味,“上回您带的那些鲜蔬,老太太吃了说比御厨做的还香呢!”
这话倒也不假,前世她便是个爱吃嘴的人,刘姥姥带来的那些乡间野味,虽然粗糙,却带着一份难得的天然滋味,让她这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世家小姐,也觉得格外新奇美味。
刘姥姥这才放松些,被宝玉拉着往院里带。怡红院里,丫鬟们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朴实的老妇人,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葡萄架下换了新藤椅,铺着软垫,刘姥姥却只肯坐旁边的小杌子,显得十分拘束。晴雯端来冰镇酸梅汤,用一个精致的琉璃盏盛着,酸酸甜甜的,在这热天里喝最是解暑。刘姥姥捧着碗不敢喝,只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琉璃盏,低声嘀咕:“这琉璃盏金贵得很,摔了我卖了把我卖了也赔不起。”
“您说这话,我可真要恼了。”宝玉坐到她身边,拿起自己手中的琉璃盏晃了晃,笑道,“不过是个喝水的玩意儿,摔了又如何?何况,您小心着些便是了,哪能就摔了?快喝吧,这酸梅汤可是这园子里特制的,别处喝不着呢!”她说着,自己也捧起一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小口。
刘姥姥见宝玉这般真诚,不再推辞,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哎哟,这可真是好东西!又甜又酸,还冰冰凉凉的,喝下去浑身都舒坦了!”她喝罢,又掀开盖蓝布的柳条筐,露出满筐新鲜物事,“我这回进城,给老太太和太太们带了些自家新摘的菱角和鸡头米,还有前年晒的葫芦干,可脆了。”她又摸出个粗布包,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这是特意给姑娘留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布包里竟是一对草编的蚱蜢,青黄相间,须翅分明,做得活灵活现。宝玉捧着细看,心中感到一阵温暖。这蚱蜢虽然简单,却透着一股子乡间特有的拙朴与灵气,也让她想起前世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时,自己也曾得了只草编的蝈蝈笼,那时的自己,对这些寻常玩意儿,总是格外喜欢。
“您的手艺越发精了。”她轻触蚱蜢颤巍巍的须子,那草秆粗糙,却带着一份自然的温度,“这蚱蜢做得真像!我要穿条红绳,挂在帐子上,日日看着。”
刘姥姥眯眼笑,脸上堆满了褶子:“姑娘不嫌寒酸就好。”她看了一眼四周,见丫鬟们都在忙碌,便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宝玉耳边,带着一丝神秘感说道,“其实这回进城,除了给老太太们送些土物,还有桩奇事,想说给姑娘听听。”
“哦?什么奇事?”宝玉心中一凛,知道刘姥姥口中的“奇事”,定然与那僧道有关。
“就是前日,咱们村里来了个癞头和尚。”刘姥姥说道,“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就在村口那口老井台边,念了三天经,也不吃喝,就那么坐着。神神道道的。”
“然后呢?”宝玉追问道,心跳有些加速。
“然后嘛,今儿早上,那和尚就不见了。”刘姥姥摇摇头,“可那井里的水,原是又苦又涩的,怎么也喝不下去,今早起来一打,竟然变甜了!清凌凌的,比那城里的井水还要甘甜呢!”她说着,脸上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
“那和尚可有说些什么么?”宝玉急问,心中已有了猜测。
“说什么……”刘姥姥挠了挠头,显得有些费力思索,“他走之前,好像说了几句什么话,又像唱歌,又不像……老糊涂了,记不清了。”她努力回想,嘴里嘟囔着,“好像是什么‘金玉本无缘,草木却有情’?又好像是什么别的,唉,脑子不中用了……”
“金玉本无缘,草木却有情……”宝玉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心中如同被什么东西猛地敲击了一下。金玉本无缘,说的自然是前世的“金玉良缘”,这一世的薛宝琮,虽已超脱,但那句“本无缘”,却带着一种宿命的意味。草木却有情,说的又是什么?是她与待玉那如同草木般自然生长的情意吗?还是……她与这世间万物的牵连?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怀中的通灵宝玉,那玉此刻温润异常,仿佛也在无声地回应着那句话。掌心被玉的棱角硌得生疼,却不及她心中那份复杂的情绪万一。和尚的出现,井水的变甜,以及这句仿佛带着谶语的话,都让她感到一丝不安,又感到一丝希望。
“姥姥,”宝玉忽然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强撑的笑容,“时候不早了,我陪您去见老太太吧。她老人家定然也想您了。”
“别别别!”刘姥姥慌忙摆手,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青布衣裳,“我这身衣裳又旧又脏的,老太太跟前的太太奶奶们见了,又要笑话了。”
“管他们说什么!”宝玉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她上前一步,挽住刘姥姥的胳膊,那份亲昵与真诚,让刘姥姥一时竟无法拒绝,“您是我的贵客,是我请来的。谁敢笑话您,便是笑话我!再说,这衣裳怎么了?干净利落,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强多了!”她故意晃了晃两人交挽的手臂,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
这话倒不假。在宝玉心中,满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唯有这乡下老妪待她最真——不因她是衔玉而生的千金小姐,不图她手中的赏钱好处,连送一把腌野蕨、一对草编蚱蜢,都记着她的口味,记着她的喜好。这份不含任何功利心的情意,在这人情淡薄的世俗中,显得格外珍贵。
穿过紫菱洲时,那里的景色依旧如画,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几个洒扫的小丫头见了宝玉,都低头行礼,却忍不住偷偷瞄刘姥姥那身粗布衣衫和一双大脚、一双粗布鞋。宝玉察觉到她们的目光,索性高声与刘姥姥说笑,惹得刘姥姥红了脸,拍她手背:“姑娘小点声,叫人听见笑话,仔细太太奶奶们说嘴。”
“谁爱笑谁笑去!”宝玉故意提高了音量,带着一丝孩子气的赌气,“我就爱和姥姥亲近!她们要笑便让她们笑去,左右我也不会少块肉!”她说着,又故意晃了晃两人交挽的手臂,那份光明磊落,让那些偷瞄的小丫头都忍不住低下了头。
路过沁芳闸,水声哗哗响着,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驱散了不少暑气。刘姥姥忽然驻足,看着那巧夺天工的水闸子,赞叹道:“这水闸子修得巧!能蓄水,也能泄洪,还能让这园子里的水活起来,不像那些死水一潭的池子。真真是巧夺天工!”
“是待玉画的图样。”宝玉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又急忙补充,仿佛怕刘姥姥不解,“就是林家哥儿……我的未婚夫婿。他是个极有才华的。”
水闸哗哗响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角,带来一阵清凉。宝玉却忽然停了口,她看着那闸口奔涌而出的溪水,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
“姥姥,”她忽然转头,认真地看着刘姥姥那双布满皱纹却依然明亮的眼睛,轻声问道,“若您明知种下的庄稼会旱死,还播不播种?”
刘姥姥奇怪地看她一眼,仿佛宝玉问了个天大的傻问题。她想也不想,便答道:“种啊!怎么不种?庄稼人不播种,等着天上掉粮食不成?就算知道可能会旱死,也得种下去啊!万一老天开眼,下点雨,岂不就活了?到时候不就赚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就算真旱死了,也别灰心。这地力也养回来了,下次再种,总会好些的。庄稼人哪有怕这点难处的?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就是为了那一份收成吗?”
闸口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角,宝玉的心却如同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一般,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这般道理,如此简单,如此质朴,却被个乡下婆子一语道破了。她一直以来所担忧的,所犹豫的,不就是害怕那“旱死”的结局吗?可刘姥姥却告诉她,即便知道可能旱死,也得种下去!因为有万一的希望,因为即便失败了,也养回了地力,为下一次的播种打下了基础。
她所追求的,所改变的,不就是那一份“收成”吗?为了这份收成,为了那些因此而改变了命运的人,她又怎能因为害怕失败,便停下脚步,便放弃努力?
“走!”宝玉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她用力地拽着刘姥姥的胳膊,往前奔去,“我那儿有新做的玫瑰酥,可好吃了!您带些回去给板儿,他定然喜欢!”
刘姥姥被她这股子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发懵,只得踉跄着跟在她身后。
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高一矮,一艳一素,一个病弱,一个粗壮,却同样踏踏实实地印在青石板路上。
此刻,她只想好好陪这位老亲吃完这顿点心,只想好好珍惜眼前这份质朴而真诚的情意。至于未来,那便留给未来去担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