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荣禧堂亲谊

作者:绿红茶8G 更新时间:2025/6/22 12:19:37 字数:3484

却说宝玉挽着刘姥姥的胳膊,一路穿花拂柳,直奔荣禧堂而来。堂上纱帘半卷,光影浮动,笑语伴着茶香袅袅散开。

贾母端坐主位紫檀透雕罗汉榻上,王熙凤侍立在侧,正低声回着话。下首两溜花梨木圈椅和绣墩上,坐着薛宝琮、林待玉、史湘云、迎郎、探郎、惜郎、薛盼等年轻一辈,满堂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老祖宗,您瞧我带谁来了!”宝玉声音清亮,带着少有的活泼劲儿,挽着局促不安的刘姥姥便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堂内笑语稍歇,十几道目光齐刷刷聚了过来。贾母见是宝玉亲昵地挽着个从未见过的布衣老妪,衣着虽洁净却浆洗得发白,与满堂锦绣格格不入,眼中带着几分真切的询问。

宝玉忙笑着上前一步,声音特意放大了些,好让满堂都听见:“老祖宗,这位是城外庄子上板儿的姥姥,姓刘,论起来是咱们家拐着弯儿的一门老亲。上回姥姥进城来府里送些新鲜菜蔬,只在园子里我那坐了坐,说了会儿话,没敢惊动您老人家。这回我瞧着天好,特意请姥姥进来,给您磕头请安呢!”

刘姥姥早被这满堂的富贵风流、珠光宝气晃得头晕目眩,手脚冰凉。听得宝玉介绍完,她慌忙挣脱了宝玉的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光洁如镜、铺着厚厚猩红毡毯的水磨青砖地上,实实在在、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额头触地有声:“老太太万福金安!草民刘氏给老太太磕头了!老太太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折煞草民了!”她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乡音。

“哎哟哟,快起来快起来!这可使不得!”贾母这才恍然,连声叫鸳鸯、琥珀几个体面的大丫鬟赶紧去搀扶,脸上堆满了慈和温煦的笑容,对着刘姥姥连连招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亲热,“原来是老亲家!快请起,快请起!行这么大的礼,倒叫我这心里过意不去了。宝玉这孩子也曾在我跟前念叨你,说你实诚、热心,是个难得的好人。既是正经亲戚,往后常来常往,可再不许行这样的大礼了,倒显得生分!”

刘姥姥被鸳鸯、琥珀一边一个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几乎是半架着挨到了那华贵的绣墩边,只敢虚虚地坐了极小半边,身子绷得笔直,仿佛随时要弹起来。她双手微微发颤地接过小丫鬟奉上的一个天青色、釉色温润如玉的官窑盖碗,里头碧绿的茶汤飘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她却连盖子都不敢掀,只觉得这碗薄得透光,精美得不似人间物,连捧着碗的手心都沁出了汗。

王熙凤何等机敏,早将刘姥姥的紧张拘谨看在眼里。他一身绛紫团花锦袍,未语先笑:“姥姥一路辛苦了吧?昨儿宝玉妹妹还念叨,说上回您送来的那些鲜蔬,老太太尝了赞不绝口!难为您老惦记着。这次进城,可又带了什么乡下的新鲜物事?也让咱们开开眼,沾沾地气儿!”

刘姥姥闻言,像是得了救星,忙不迭地将搁在脚边的柳条篮子捧到膝上,掀开盖着的干净蓝布,露出里面水灵灵的菱角和鸡头米,还有些茄干,带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都是些不值钱的土货,乡下人自己种的、采的,给老太太和爷们姑娘们尝个新鲜,解个闷儿,实在拿不出手……”她声音依旧带着点抖,但比方才好多了。

“呀!这菱角长得真真有趣!像不像小船?还有角!”史湘云第一个按捺不住,像只活泼的雀儿般跳了过来,拿起一个菱角好奇地左看右看,还放在手心掂量,“姥姥,你们乡下除了菱角,水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听说还有鸡头米,是它吗?”她指着篮子里那裹着尖刺外壳的果实,满脸新奇。

“云丫头,就你嘴馋心急””探郎朗声笑着打趣,也离了座,踱步过来,饶有兴致地看向篮子,“这鸡头米我倒是知道,剥开了里头是珍珠似的米粒儿,煮粥最是清香。姥姥,这都是您自家塘里出的?”他生性爽朗,言语间带着天然的亲近感。

薛宝琮端坐椅上,他等湘云和探郎问完,才温和地接口道:“农桑乃立国之本,民之所系。老亲家,如今乡间年景如何?雨水可还调匀?前阵子听闻京畿几处略有些旱情,不知贵处可曾波及?”

刘姥姥见这位薛家公子生得俊朗非凡,气度俨然,问的又是她最熟悉、也最揪心的田里事,心里的紧张莫名地又消散了几分。

她忙放下茶碗,挺直了些腰背,认真地回道:“托这位爷的福问着。田里的苗子倒是都长起来了,绿油油的。只是……”她深深叹了口气,“去年夏秋那场大旱,您是不知道,地都裂开了大口子,收成去了大半。今年开春吧,雨水又不大均匀,南边的田喝饱了,北坡那几十亩就只淋了个地皮湿!庄稼人呐,就指着老天爷赏口饭吃,这年景不好,日子就格外紧巴些,勒紧了裤腰带熬着呗。”她说着,又提起村里人如何合力挖沟引水、如何修补那架吱呀作响的老水车。

薛宝琮听得极其专注,修长的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轻叩,仿佛在计算着什么。他微微颔首,沉声道:“天时难测,非人力可强求。然引水蓄水,保墒抗旱,确是应对之上策。老亲家所言,皆是农事根本,其中艰辛,非亲历者不能深知。”

王熙凤一直用小银刀仔细地替贾母剥着松子,晶莹的松仁堆在小小的白玉碟里。闻言,他抬起那双精光内蕴的凤眼,唇角噙着笑,接口道,语气爽利又带着当家人的气魄:“宝兄弟说的是正理。天灾最是磨人。老亲家,你们那水车若是实在老旧不堪,修修补补也顶不了大用,回头我让府里管着城外几处庄子的,找个手艺顶好的老木匠去瞧瞧。该加固的加固,实在不行该换新轴新叶片的,料子工钱,都从府里账上支取,记在公中开销便是。庄稼是命根子,耽误不得。若是年景实在艰难,青黄不接的时候,府里城外庄子上也有些陈粮,该周济邻里的时候,老亲家你只管递个话儿进来,或是让常进城送菜蔬的伙计带个信儿。”

刘姥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头的堤防,让她激动得一下子从小半边绣墩上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声音都带了哽咽:“哎哟!我的天爷!多谢凤二奶奶!多谢凤二奶奶!您这可真是……真是活菩萨心肠!您的大恩大德,草民……草民替村里那些老少爷们给您磕头了!”说着又要往下跪。

“老亲家快坐着说话!”王熙凤眼疾手快,隔着桌子虚扶了一下,旁边的琥珀也忙上前搀住刘姥姥,“可再不许跪了!老太太刚才还说不许生分呢。不过是些力所能及、亲戚间该当的事,哪里就称得上恩德了?”

“哇!姥姥,你们村里真有水车啊?好玩吗?能爬上去踩着转吗?转起来是不是像大风车?水哗啦啦地流?”史湘云早把菱角抛在脑后,扯着刘姥姥的袖子,连珠炮似的发问。

迎郎性格温厚,在一旁看着湘云直笑,温言插话道:“云妹妹,那可不是玩的,是农人吃饭的家伙什,顶要紧的物件。踩水车是力气活,日头底下晒着,辛苦着呢。”他转向刘姥姥,语气温和关切,“老亲家,您这把年纪,身子骨还硬朗吧?乡下活计重,春种秋收,可要仔细保养,别太劳累了。”

“硬朗!硬朗着呢!”刘姥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多谢这位爷关心!老婆子粗生粗养的,皮实!还能下地割两垄麦子呢!比不上府里的爷们姑娘们金贵。”

惜郎一直安静地坐在稍远的绣墩上,他性子最是沉静内敛,听着刘姥姥描述田间的野趣、夏夜里震耳欲聋的蛙鸣、清晨沾着露水的瓜果,眼中流露出一种淡淡的、近乎向往的神色。

薛盼年纪最小,挨着宝玉坐着,她听着大人们说话,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悄悄扯了扯宝玉的衣袖,凑到她耳边,用气声小小地问:“宝姐姐,板儿弟弟几岁了?他喜欢玩什么?下回他要是来,我把我小时候玩的七巧板、布老虎给他玩好不好?还有前儿舅舅给我带的小面人儿,可好看了!”

林待玉则一直安静地坐在宝玉身侧的圈椅里,姿态闲适却端正。他并未加入热闹的交谈,清俊的脸上带着温和的浅笑,目光宁静地落在交谈的众人身上。

厅堂里的气氛愈发热络而温暖,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冰鉴里散发的丝丝凉气混合着茶香、果香、点心的甜香,还有刘姥姥篮子里带来的、若有似无的新鲜泥土与植物气息,充盈着整个宽敞的空间。

刘姥姥喝了一口茶,又尝了块惜郎推过来的荷花酥。她咂咂嘴,脸上的拘谨早已被一种松弛的、带着点受宠若惊的欢喜取代。她胆子也大了起来,搜肠刮肚地将乡间听来的几桩趣事、邻里间互相帮衬的憨厚人情、甚至板儿淘气惹出的笑话一一说来。她言语质朴,带着浓浓的乡土味儿,有些比喻甚至显得粗直,却胜在鲜活真实。史湘云被逗得咯咯直笑,前仰后合。

“要说乡下日子,苦是苦点儿,”刘姥姥说到后来,语气里带着一种朴素的满足,“可那空气是甜的,吸一口能透到肺腑里!水是清的,捧起来就能喝!夜里头躺下,窗户开着,听得见虫鸣蛙叫,看得见满天星斗,密密麻麻,亮得晃眼!心里头啊,也跟着敞亮、踏实!”

“姥姥这话说得真好!又实在又好听!”史湘云拍着手,由衷地赞叹,小脸红扑扑的,“说得我恨不得明儿就跟着您下乡去住几天!看看那能捧起来喝的水,数数那亮得晃眼的星星!”

宝玉含笑看着这一切,刘姥姥又喝了一口茶,咂咂嘴,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对着身边的宝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憨笑,小声嘀咕道:“姑娘,这茶真好,又香又好看……就是……就是比我们那大叶子茶,味儿淡了些,嘿嘿。”宝玉忍俊不禁,唇角高高扬起,悄悄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刘姥姥那布满老茧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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