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在荣国府住了两日,每日里贾母都命人好生招待,又让宝玉和众位哥儿姐儿们陪着说话解闷,着实让这位乡下老妪见识了富贵人家的豪奢与排场。
这日,晨光初透纱窗,贾母院中浮动着粳米粥的温热气息。刘姥姥换上宝玉赠的半旧宝蓝布衫,发髻抿得油亮,正捧着粗瓷碗啜饮,袖口不慎沾了米汤,急得往衣襟上蹭。贾母倚着填漆雕花榻,看竹笼里一对画眉互相梳羽,忽笑道:“昨儿听宝玉说栊翠庵的红梅开得精神,我这老骨头也该动动,咱们去沾沾佛门的清净气儿。”
刘姥姥忙咽下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可是积功德的大事!”
宝玉笑着递过素绢帕子:“姥姥宽心,妙玉师傅最是慈悲。”
于是,贾母便在鸳鸯、琥珀等一众丫鬟的簇拥下,领着宝玉、林待玉、薛宝琮、史湘云、薛盼等人,浩浩荡荡地往栊翠庵而去。刘姥姥也跟在其中,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宝玉送她的半旧的宝蓝色衣裳,虽仍是粗布,却也显得干净利落,精神了不少。
栊翠庵坐落在大观园的西北角,一处极清幽的所在。远远望去,只见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掩映着几间素雅的房舍,青瓦白墙,不施丹朱,却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韵味。庵门外,两株参天的古松苍劲挺拔,如卫士般守护着这方净土。
渐近庵门,冷香如无形之手拂面而来。那香不似百花甜腻,倒似将雪水浸透的松针与千年寒梅同贮青瓷瓮,埋入冰窖经年累月后启封的一缕精魂。众人驻足望去,翠竹屏障后露出青瓦白墙的檐角,两株古松虬枝盘空,松针在黛瓦上积成墨绿云霭。风过时簌簌筛落金粉似的日光,惊起三五灰雀,翅尖掠过刘姥姥发髻,留下一片绒羽粘在蓝布衫上。
“好个清净的去处!”贾母不由得赞叹道,“单闻这香气,便知此地主人是个有品格的。”
“可不是嘛!”湘云快人快语地接口道,“我早就听说,这栊翠庵的妙玉师傅,是个极有才华的奇女子,只是性子孤僻了些,轻易不与人来往。今日倒要看看,她这庵堂究竟有何不同。”
众人说着,已来到庵门前。只见那庵门虚掩,并未上锁。探郎上前一步,轻轻叩了叩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小尼姑走了出来。那小尼姑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清秀,神情恬淡,见了众人,先是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才轻声问道:“各位施主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我们是荣国府的,特来拜见妙玉师傅,顺便赏赏这庵里的红梅。”探郎答道,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
那小尼姑听了,脸上并无太多惊讶,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各位施主来得不巧,家师自前些日子起便在闭关参禅,不便见客。还请各位施主见谅。”
“闭关?”湘云有些失望,“那可真是太不巧了。我们特意为此而来,竟是连面都见不着。”
“无妨。”贾母笑道,“既是闭关参禅,那便是修行人的正事,我等俗人,岂可轻易打扰?我们只在院中赏赏花,喝杯清茶,便不叨扰了。”
那小尼姑听了,便侧身让开,引着众人进了庵门。
院中景象如画卷徐展——青石板缝里钻出绒绒碧苔,似铺了层翡翠绒毯,晨露在苔尖凝成星子。三株老梅斜倚粉墙,虬枝如焦墨挥就的铁画银钩,缀满胭脂冻般的红萼。最奇是东墙角一树绿萼梅,花瓣薄如冰绡,日光透照时现出青玉脉络,幽香自蕊心丝丝缕缕渗出,竟将满园浮尘都涤净了。墙角石臼积着隔夜雨水,水面浮着两片梅瓣,恰似胭脂小舟。
“哎呦呦!王母娘娘蟠桃园的花儿飘下凡啦?”刘姥姥指着梅树咋舌,忽见风过处红雨纷飞,慌得撩起衣襟去接,“作孽哟!这般金贵东西……”
那引路的小尼姑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姥姥说笑了。家师常说,花草树木,皆有灵性。侍弄它们,并非是人去强求,而是顺其自然,给它们一个安适的环境,让它们自己生长罢了。心若清净,花草自会开得好。”
她这番话,说得平淡,却带着一种超然的智慧,让众人听了都暗自点头。薛宝琮更是眼中一亮,他看着那小尼姑,问道:“小师傅所言极是。只是,这世间万物,皆有盛衰枯荣。这梅花开得再好,终究也要凋谢。不知贵师对此,可有何见解?”
那小尼姑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引着众人到一旁的石桌石凳上坐下,又吩咐另一个小尼姑去取茶水。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家师曾说,世人只知伤春悲秋,感叹花开花谢,却不知那凋零的花瓣,并非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回归。它化作春泥,滋养大地,为来年的绽放积蓄力量。这便是所谓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那洁净,家师从前也曾执着于器物之洁,水土之净。可自前些日子闭关之后,她却有了新的领悟。她说,真正的洁净,并非是摒弃尘世的污浊,而是在污浊之中,保持一颗清净之心。如同那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若心中有尘,即便身处琉璃世界,也难得清净;若心中无尘,即便身处凡俗闹市,亦是修行净土。”
她这番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怔。尤其是宝玉,更是心头巨震。她知道,前世的妙玉,性子孤僻高傲,甚至有些洁癖,对世俗之人不屑一顾。而如今,听这小尼姑所言,她竟已有了这般通透的领悟,不再执着于外在的“洁净”,而是转向了内心的修行。这与她那“悬壶济世”的判词,是何等的契合!看来,这妙玉的碎片,也已开始发挥作用了。
“说得好!”贾母抚掌赞道,“这小师傅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见解,可见其师必是高人!妙玉师傅能有这般顿悟,实乃幸事!”
此时,另一个小尼姑已端着茶盘走了过来。那茶盘是简单的竹制,上面的茶具却让众人眼前一亮。只见那茶壶是古朴的绿玉斗,茶杯则是小巧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还有些是旧王孙使用的点犀䀉。这些器物,无一不是珍品,却又与这庵堂的清雅相得益彰,丝毫不见炫耀之气。
那小尼姑为众人一一斟上茶,那茶汤色泽碧绿,香气清冽,入口甘醇,回味无穷。
“好茶!”薛宝琮品了一口,赞道,“此茶清而不淡,香而不浮,想必是极品。不知小师傅可知,此茶是何处所产?”
“回施主的话,此茶并非凡品。”那小尼姑答道,“这是家师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居住时,收的梅花上的雪,用此雪水烹的茶。家师说,唯有这般清净之水,才配得上这般清雅之茶。”
众人听了,更是啧啧称奇。刘姥姥捧着那小巧的茶杯,只觉得比方才在荣禧堂喝的还要金贵,连喝都不敢大口喝,只是小口小口地品着,脸上带着一丝敬畏。待玉则一直安静地坐着,他看着眼前这清雅的景致,看向宝玉,见她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便知道她与自己一样,也被这庵堂的气质所感染。
茶烟袅袅盘绕梅枝,众人皆无言。
突然,刘姥姥忽指着佛殿廊下朱漆木桶:“那红桶子插着药锄作甚?锄地家伙还供菩萨?”众人望去,果见桶内竖着三把药锄,锄刃雪亮如新月,木柄磨得油润生光。
“此是去岁京郊瘟疫,”小尼将茶筅浸入青瓷钵,“家师白日以此锄采药,夜秉烛制丸,活人近百。疫后供于佛前,是为铭记众生皆苦。”药锄柄上深深浅浅的指痕,似刻着无声的经文。
“阿弥陀佛。”惜郎一直沉默着,此刻却双手合十,轻声念了一句佛号。他看着那袅袅升起的茶烟,眼中流露出一种向往的神色。他知道,这或许就是他未来想要追寻的境界——在笔墨丹青之中,寻得一份内心的清净与安宁。
众人又在庵中坐了一会儿,赏了梅花,品了清茶,才起身告辞。临走时,贾母特意嘱咐那小尼姑,待妙玉出关后,务必替她问好,并说改日再来拜访。那小尼姑一一应下,将众人送至庵门外。但忽听木屐声自竹影深处传来。另一小尼疾步至宝玉跟前,灰布衣襟别着朵半枯绿萼,合十低语时露出手腕旧疤:“家师晨课方毕,闻宝二姑娘在此,请禅房吃杯体己茶。”
满园梅香骤然凝定。待玉指尖在石桌划出半道水痕,宝玉却已起身随那灰影飘入月洞门。竹影吞没杏红裙角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