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婆娑,疏疏朗朗地投在青石板上,筛下点点摇曳的光斑,恍若一地碎裂的琉璃。
宝玉随着引路的小尼姑,步履轻缓地穿过这条幽深的竹径。脚下的青石微凉,浸润着清晨的露气与经年的苔痕。耳畔是竹叶摩挲的沙沙细响,如梵呗低吟,涤荡着尘世的喧嚣。前方渐次现出几间依山而筑的素净禅房,粉墙黛瓦,不染纤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融合——淡雅悠远的檀香丝丝缕缕,缠绕着自墙外探入的几枝白梅的清冽寒香,两种气息交织,甫一吸入肺腑,便觉心神为之一清。
小尼姑将宝玉引至其中一间禅房前,轻声说道:“宝二姑娘请入内,家师在里头等候。”说罢,她便悄然退去,只留下宝玉一人站在门前。
宝玉定了定神,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禅房内,光线柔和,布置简洁。一张素净的禅榻,一方矮几,几盏清茶,几卷佛经,再无他物。一位女子背对着门口,正跪坐在禅榻前,焚香静思。她的身形清瘦,一袭青色僧袍,乌发如瀑般垂落,只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挽起,周身散发着一种超凡脱俗的静谧。
宝玉心中一凛,知道这便是妙玉了。她悄然走入房中,轻轻合上门,然后走到妙玉身侧,屈膝施礼:“晚辈宝玉,拜见妙玉师傅。”
妙玉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她的面容清丽绝俗,肌肤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玉石般的微光。眉宇间天生带着一股疏离人寰的清冷,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却又奇异地并不给人拒人千里之感。一双眼眸深邃如千年古潭,澄澈见底,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繁华与虚妄,又仿佛早已将天地万物的悲欢离合都看透,归于一片了然的平静。
而她看向宝玉的目光,并无审视的锐利,只有一种平静的温和,那温和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悟与悲悯。
“宝二姑娘不必多礼。”妙玉轻声说道,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请坐。”她伸手示意宝玉坐到她对面的蒲团上。
宝玉依言坐下。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只有禅香袅袅,在房中弥漫。
“姑娘此番前来,想问的,可是心中那份缠绕许久的烦恼?”妙玉率先开口,她的声音平稳,却仿佛能直抵人心深处。
宝玉心头剧震,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妙玉所指,正是那如附骨之疽般缠绕她的、关于命运轨迹的恐惧。
虽然她已痛下决心,要抛开顾虑,与待玉倾心相爱,不问前程。又经过宝琮及刘姥姥二人的引导,早已看开,然而,她不怕自己的挣扎最终仍是徒劳,只怕自己的离去,会给待玉带来无法愈合的伤痛。此刻,面对妙玉那双仿佛能映照出灵魂深处的眼眸,那份潜藏心底、日夜啃噬着她的隐秘恐惧,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坦然面对的出口。
她看着妙玉平静的眼神,心中那份隐秘的恐惧,似乎也在这份平静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正是。”宝玉轻声应道,“晚辈心中确有莫大困惑,如坠迷雾,不知何去何从,更不知……前路吉凶。”
妙玉微垂眼帘,看着袅袅升腾的香烟,轻声道:“世人皆有烦恼。烦恼皆因执念。姑娘的执念,在于‘定数’二字吧?”
宝玉身躯微颤,她没有否认。
“你执着于定数,便被定数所困。”妙玉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宝玉脸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禅意,“你所见之悲欢离合,所闻之因果循环,所感之病痛苦厄,皆属表象,如水中月、镜中花,看似真切,实为虚幻泡影。若能勘破这重重表象,直抵万物本源,方知这世间万有,不过缘起缘灭,如露如电,无常变幻,刹那生灭。何曾有过亘古不变、不可撼动的‘定数’?”
“无常变幻?”宝玉心中疑惑。
“因果循环,乃是常理。”妙玉说道,“种善因,结善果;播恶种,得恶实。此乃天地运行之规律,非人力可违。然,此是‘规律’,却非‘定数’。规律昭然,如同江河奔流入海的大势。姑娘之谬,在于将规律等同于不可更改的宿命。”
妙玉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穿透时空,“你执着于那‘果’,便被那‘果’的阴影所困,日夜忧惧,如履薄冰,反倒忘却了‘因’才是源头活水。若能看清当下每一念、每一行皆是种‘因’的契机,便能以此刻之‘因’,改换未来之‘果’。执着于果,是为囚徒;洞明于因,方是解脱之始。”
“改变果?”宝玉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正是。”妙玉的目光变得深邃,“世人皆以为,命运如一条既定的河流,只能顺流而下。却不知,那河流之上,亦有无数细流支流,皆是选择。你每一次心念的转动,是选择善念还是恶念?你每一次举手投足间的行动,是趋向光明还是堕入幽暗?甚至每一次面对困境时,是选择沉沦还是奋起?这无数的‘每一次’,都如同投入命运之河的石子,都在悄然改变着河流的方向,或急或缓,或分或合。”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铿锵有力:“你以为你仅仅是在试图改变他人的轨迹?实则大谬。你所做的每一分努力,每一刻的坚守,每一次源于本心的抉择,都在最深切地改变着你自身的命运之河!你的心,若能挣脱恐惧的枷锁,如莲花出于淤泥而不染,你所行的路,便自然能超越那所谓的‘定数’藩篱,流向不可预测却充满可能的远方。”
宝玉的心头巨震,妙玉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一直以来,都执着于那可怕的结局,执着于那份“露珠”的悲惨。她以为自己无法改变,只能被动承受。可妙玉却告诉她,她每一次的努力,都在改变着河流的方向,都在改变着自己的命运!
“可我……”宝玉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我终究是这副病弱之躯。那份痛苦,那份虚弱,又如何解释?”
“肉身不过是皮囊,亦是无常。”妙玉的目光落在宝玉那苍白的面颊上,眼中带着一丝悲悯,“你若能勘破这肉身之苦的虚幻本质,明白它只是此世一段旅程的载体,而非你存在的全部意义,便能渐渐超脱于病痛的困扰。那时,这具皮囊是康健还是孱弱,是青春还是衰老,便如同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不过是自然流转的表象,又何足萦怀?”
她这番话,看似无情,实则饱含着对宝玉的指引。宝玉听着,心中如同有大石落地,却又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她知道,妙玉所说的“觉悟”,便是让她不再执着于肉身的病痛,不再执着于世俗的眼光,去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
“师傅所言,晚辈愚钝,却也似有所悟。”宝玉轻声说道,“只是,这世间纷扰,红尘万丈,如何能真正做到心无挂碍,不为外物所扰?”
“心无挂碍,并非是断绝尘缘。”妙玉说道,“而是身在红尘,心在方外。如同这庵中之花,虽生于尘土,却能开出清净之蕊;如同这溪中之水,虽流经世俗,却能保持清澈之本。真正的清净,并非是远离尘嚣,而是内心不起波澜。”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明亮:“你若真能做到心无挂碍,那这世间,便再无能困住你的地方。你所走的每一步,都将是昂首阔步,无所畏惧。你所行的每一事,都将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那便是真正的自在。”
昂首阔步,无所畏惧……宝玉的心头猛地一颤。她看着妙玉,看着她那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感受着她周身散发出的那份强大而坚定的气场。
“晚辈受教了。”宝玉由衷地说道,她感觉自己的内心从未有过的清明和坚定。那份对自身命运的疑虑,此刻竟被一种强大的信念所取代。
妙玉见她眼中光芒闪烁,便知她已有所悟。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拿起茶盏,为宝玉斟了一杯茶。那茶汤清澈,香气四溢。
“请。”妙玉轻声说道。
宝玉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那茶水清冽甘甜,入口之后,却仿佛化作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让她那原本疲惫的身体,也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舒畅。
茶罢,宝玉起身告辞。妙玉没有挽留,只是在她起身之际,轻轻握住了宝玉的手。那份触感冰冷而细腻,如同玉石一般。一股清凉而强大的力量,瞬间涌入宝玉的体内。宝玉只觉得脑中一片清明,仿佛所有的困惑和迷茫,都被这股力量瞬间驱散。
“多谢师傅指点。”宝玉由衷地说道。
妙玉微微一笑,那笑容清冷而慈悲,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又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宝玉走出禅房,回首望去,只见那禅房内,妙玉又已端坐蒲团,焚香静思。她的身影清瘦而坚定,如同这庵外那高洁的梅花,在风中傲然独立,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