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赏雪作诗

作者:绿红茶8G 更新时间:2025/6/25 19:13:48 字数:3528

且说自从宝玉见过妙玉之后,时序更迭,凛冬已至。

一场酣畅淋漓的鹅毛大雪,毫无倦意地飘洒着,终将整个雕梁画栋的大观园彻底拥入一片冰清玉洁的怀抱。举目望去,琼枝玉树,粉妆银砌,天地间只余下纯粹无瑕的白,那雪覆盖了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压弯了湖石假山的嶙峋棱角,将曲折的回廊、幽静的小径尽数抹平,只留下起伏的柔软轮廓,这浑然天成的银装素裹正是诗家渴盼的绝妙画境。

海棠诗社的众人,见此胜景,自然心生雅兴。

探郎最为性急,雪霁初晴的清晨,便已遣了伶俐的小厮,踩着吱嘎作响的新雪,将一封封墨迹犹新的精致请柬送至各人院中。那请柬用的是洒了金箔的梅花笺,字迹挺拔如松,邀约午后齐聚芦雪庵赏雪联诗。

宝玉接到请柬,心中欢喜。自上次与妙玉一番深谈,她整个人都变得清明而坚定。加上有待玉日日陪伴,两情相悦,她气色也好了不少,虽偶尔还会轻咳,却不似从前那般病弱。

午膳用罢,宝玉便唤来袭人,细细梳妆打扮起来。她今日拣了一件银鼠皮里子的贴身小袄,外头罩上那件新做的大红羽纱面子、内衬雪白狐狸皮的鹤氅。这鹤氅颜色极正,红得耀眼却不俗艳,衬得她欺霜赛雪的肌肤愈发莹润剔透,立在雪地里,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红梅,娇艳中自带风骨。 待玉也到了怡红院,他着一身月白色锦缎面的狐皮袄子,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墨发如漆,眉眼间的清俊仿佛也沾染了雪光的澄澈。 两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言,便携手步出院门,踏上了通往芦雪庵的雪径。

一路上,但见梅花傲雪而放,红萼点点,暗香浮动。这雪后的寒梅,枝干虬劲如铁,花朵却娇嫩欲滴,将铮铮傲骨与脉脉柔情奇妙地糅合在一起,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清绝之美。

芦雪庵中早已生了炉火,暖意融融。众人都已到齐,围坐在落地罩前,一边品茗,一边赏雪。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沉香,茶香、炭火香、沉香与窗外梅花的清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独特的芬芳。

“宝妹妹和林兄弟可算来了!”史湘云眼尖,一见他们进来便扬手招呼,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她今日也穿了件御寒的衣裳,是件石青色刻丝八团梅花纹的羽缎褂子,衬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和晶亮的眸子,更显得神采飞扬,活泼跳脱。 她指着窗外,“瞧瞧,这雪景当真是一绝!若不作他几首好诗,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老天爷这番美意?”

薛盼则像个小火炉,挨着宝玉坐下,笑嘻嘻地说:“宝姐姐这鹤氅可真暖和!外头冻死人了,快进来烤烤火。”

探郎身披一件绛紫色撒花斗篷,眉宇间带着一股意气风发:“正是此意!今日这雪,下得恰到好处,最是激发诗兴。咱们海棠诗社,既然以雅集为名,今日便要拿出几首像样的诗来,才不负这银装素裹的胜景。”

迎郎穿着一件青色暗纹锦袍,语气温和:“探郎此言极是。不过,这雪景虽美,却也需静心体会。作诗之事,不必强求,但求真情流露。”

惜郎则独坐一隅,身着一件玄色素面羽缎斗篷,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更显其孤高清寂。 他面前摊开着一卷素白画轴,手中拈着一管细笔,时而凝望窗外一片苍茫的雪景,时而低头在画纸上轻轻勾勒几笔,神情专注而超然,仿佛周遭的谈笑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显然,他不仅在酝酿诗句,更在捕捉这雪景的神韵,欲诉诸笔端。

薛宝琮则是一袭深蓝色锦袍,他手中捧着一盏暖茶,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宝玉脸上,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知道,宝玉心中那份沉重的包袱已然彻底卸下,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自在。

“好了好了,人都齐了,社主快开题吧!”史湘云率先嚷道,她已等不及,自己铺开了雪浪笺,将笔塞给离她最近的迎郎,“迎郎哥哥,你先来!”

“云丫头,你这可乱了规矩!”探郎笑着摇头,却也并未真恼,反而顺势道:“也罢,不拘谁先,有诗便好!今日便以‘雪’为题,不拘一格,各抒胸臆如何?”

“妙极!”薛盼拍手,“我先来献个丑!”她歪着头想了想,提笔便写:

“雪花飞舞伴我行,

绒球手暖心儿轻。

姐妹兄弟皆欢喜,

人间好景最是情。”

诗句一出,众人皆笑。“盼妹妹这诗,倒真是‘人间好景最是情’,暖意融融,把咱们这围炉赏雪的乐呵劲儿都写活了!” 宝玉笑着点评,顺手拿起一块梅花糕递给她。薛盼得意地接过,小口吃起来。

“我来!”史湘云豪气干云地推开面前的茶盏,抓起另一支笔,蘸饱浓墨,挥毫泼洒,字迹也如她性格般豪放不羁:

“琼楼玉宇非我属,

江湖万里任我行。

大块文章随性作,

不羡红尘不羡名。”

“好一个‘江湖万里任我行’!”探郎击节赞叹,“云妹妹这心胸气魄,真不让须眉!只是这‘不羡名’嘛……”他故意拉长声调,促狭地看着湘云。

“怎么?我史大姑娘就是视功名如粪土!”湘云扬起下巴,拍着桌子,声音格外响亮,“人生在世,快意恩仇,诗酒趁年华,管他身后名不名!”她说着,还用力拍了拍腰间的荷包,里面似乎装着什么硬物,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而,就在这豪言壮语的尾音里, 她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那拍打荷包的手也微微顿了一下,仿佛触及了什么不愿多想的心事。这细微的变化稍纵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唯有一直留意着她的宝玉,心中微微一动。

“云丫头说得痛快!”惜郎难得地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度,“‘随性作’三字,深得我心。诗文本是心声,何须枷锁?”他拿起自己未完成的画稿,上面寥寥数笔勾勒出雪中寒梅的傲骨,“我之句,已在画中。”众人看去,只见画纸空白处题着:

“雪落无声洗尘埃,

禅心不染世俗苔。

一花一世界皆空,

笔墨尽处得自在。”

“惜郎(妙玉)此诗,意境超然,已是画中有诗,诗中有禅了。”薛宝琮颔首点评,目光转向迎郎,“迎郎兄方才似有所得?”

迎郎温和一笑,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寒梅傲雪独自开,

清风明月入怀来。

书案不辞霜与露,

只为桃李次第栽。”

“好个‘只为桃李次第栽’!”探郎赞道,“迎郎兄这份治学育人的淡泊与坚守,实乃吾辈楷模!”

“正是,”薛宝琮接口,他的目光扫过窗外的雪松,沉稳开口:

“凛冬方显松柏劲,

风雪磨砺鉴初心。

不负苍生不负己,

皓首丹心济天下。”

“宝二哥这诗,格局宏大,字字千钧!”探郎由衷感叹,“松柏之志,济世之心,令人敬佩。”

“轮到社主了!”湘云立刻将矛头转向探郎,“探郎哥哥方才可是豪情万丈,快把你的‘乘风上高楼’吟出来!”

探郎也不推辞,走到巨幅明瓦窗前,负手而立,望着浩瀚雪原,胸中豪情激荡,朗声吟道:

“千里银装一望收,

笔走龙蛇意未休。

人间风雪何足畏,

我自乘风上高楼。”

诗句铿锵,气势磅礴。尤其是结句“我自乘风上高楼”,充满了挣脱樊笼、直上青云的锐气与自信。

“好!好一个‘乘风上高楼’!”湘云第一个大声喝彩,拍得桌子砰砰响,仿佛要驱散刚才心头那一瞬的阴云,“这才配得上我们探春(郎)社主的气概!” 然而,在热烈的掌声和赞叹声中,她下意识地又摸了一下腰间的荷包,指尖微微收紧,随即又飞快地放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仿佛要用这豪饮压下些什么。

“宝姐姐,林哥哥,该你们了!”薛盼笑着催促。

宝玉与待玉相视一笑。宝玉今日心境澄澈,再无宿命阴云的笼罩,她提笔,在素笺上写下四句:

“白雪皑皑覆旧痕,

炉火融融暖情真。

相知相惜此生愿,

不问前程不问因。”

她并未递给待玉续写,而是直接展示给众人。“好一个‘不问前程不问因’!”探郎击掌,“宝妹妹此诗,豁达通透,情真意切,大有超脱之意!”

待玉眼中满是温柔赞许,他并未再续诗,而是拿起另一张纸,提笔蘸墨,竟是以极快的速度、极传神的笔法,勾勒出窗外一株覆雪寒梅的剪影。梅枝遒劲,花朵疏落,风雪之姿跃然纸上。 他在画旁题上四字:“岁寒心暖”。这画与字,既回应了宝玉诗中“炉火融融暖情真”的意境,又以另一种形式表达了彼此心意相通、不畏严寒的默契,比之再写一首唱和之诗,显得更加含蓄隽永,别出心裁。 众人见了,无不称赞其心思巧妙,画意诗情相得益彰。

诗画既成,众人便七嘴八舌地点评起来,气氛比之前轮流作诗时更加热烈。

“依我看,今日之魁首,当在宝二哥的‘皓首丹心’与探郎的‘乘风高楼’之间!” 湘云率先发表意见,声音依旧响亮。

“非也,”惜郎淡淡开口,指着迎郎的诗句,“‘书案不辞霜与露’,此等静气,尤为难得。”

“宝姐姐的‘不问前程不问因’才最是豁达!”薛盼力挺宝玉。

“林表哥这‘岁寒心暖’四字题画,亦是点睛之笔。” 迎郎温和补充。

一时间,芦雪庵内笑语喧哗,争论不休。 有人引经据典,有人拍案叫绝,有人低声品评某个字眼的妙处,薛盼甚至不小心打翻了半盏茶,惹得一阵小小的忙乱和善意的哄笑。 炭火噼啪作响,茶烟袅袅升腾,暖意与热闹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就在这喧闹之中,史湘云再次举杯,朗声笑道:“管他谁是魁首!今日有雪、有诗、有酒、有知己,便是人间至乐!来,共饮此杯!”她仰头又是一饮而尽,姿态豪迈依旧。然而,放下酒杯时,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窗外那白茫茫的、似乎望不到头的雪野,一抹极淡的、与周遭热烈气氛格格不入的茫然和忧虑,如同冰面上的裂痕,在她明亮快活的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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