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虽寒,芦雪庵内却暖意融融。一场鹅毛大雪将大观园妆点得银装素裹,天地间皆是纯粹的白,衬得庵内炉火愈发明亮,茶烟愈发缭绕。海棠诗社的众人齐聚一堂,方才作诗吟咏,将这银色世界描绘得活色生香。
诗兴与暖意尚未散尽,日头却已悄然西斜。冬阳的余晖带着一丝虚弱的暖意,涂抹在窗棂上,无声地提醒着众人,短暂的晴暖即将被漫长的寒夜取代。就在这意犹未尽之时,王熙凤带着爽利的笑声走了进来,他身披一件缀着黑貂毛领子的墨色斗篷,更显得身形高大,器宇轩昂。身后跟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健壮仆妇,手中还捧着几个装着酒坛的瓦盆。
“老祖宗方才传话,说这天寒地冻的,光凭茶水诗赋可填不饱肚肠!”王熙凤朗声道,目光扫过一张张意犹未尽的脸庞,“她老人家发话了,知道你们这帮猴儿最爱寻些野趣,今日雪景难得,特许咱们寻个背风处,生起炭火,烤些鹿肉来吃!这可比那山珍海味更对咱们的脾胃!”
此言一出,方才还沉浸在诗境中的年轻人顿时欢呼雀跃。史湘云第一个跳起来,拍手大笑:“老祖宗英明!这才是正经道理!诗要做,肉更要吃!”她说着,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薛盼也兴奋得小脸通红,拽着宝玉的袖子直晃:“宝姐姐,有烤肉吃了!”
探郎立刻展现出当家理事的干练,他身材高大,行动麻利,扬声吩咐身边的小厮:“快去!把预备好的上等银霜炭搬到后院那块背风的空地!再架起两个大铁炉子!厨房那边,让他们把窖藏的鹿肉、腌料、上好的汾酒,还有各色果品点心,都速速送来!”他眉宇间的英气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勃勃生机。
众人纷纷起身,裹紧斗篷,跟着探郎移步至芦雪庵后院。这是一块被高墙和假山环抱的空地,正好挡住了凛冽的北风。小厮们手脚麻利,很快便在空地中央挖好浅坑,垒起一圈半人高的青砖作为临时防风墙,接着便将大块大块的银霜炭投入坑中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噼啪作响,灼热的气浪驱散了周围的寒意,将每个人的脸颊都映照得红彤彤的,也将地上的积雪融化出一圈湿漉漉的深色痕迹。
王熙凤亲自指挥仆妇们将几个沉甸甸的食盒打开,顿时,一股混合着浓郁酒香和辛香料气息的肉味弥漫开来。他拎起几大块色泽深红、纹理分明的鹿肉,得意地向众人展示:“瞧瞧!这可是西边庄子上年前孝敬的极品鹿腿肉,一直用冰窖镇着!特意用陈年花雕、上好的花椒、茱萸还有秘制酱料腌透了,就等着今日这好雪天!”那鹿肉被腌料浸润得油光发亮,在火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散发出的醇厚香气引得人食指大动。
“好香!馋死我了!”薛盼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拍手雀跃,她年纪最小,性情也最是直白,对这些美味更是毫无抵抗力。
探郎、迎郎、薛宝琮几个男子早已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们平日里都是读书人,但此刻却也兴致勃勃地准备着烤肉。探郎接过仆妇递来的铁钎,动作娴熟地将大块鹿肉串好,稳稳架在炭火旺盛的铁炉上。迎郎则拿起小刷子,仔细地将备好的蜂蜜油料均匀地涂抹在肉块表面,他动作细致,一丝不苟。薛宝琮虽不似他们动作大开大合,却也从容地翻动着另一炉上的肉串,他神情专注,仿佛在料理一件精密的公务,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沉稳。
鹿肉一接触滚烫的铁网,立刻发出“滋啦”一声悦耳的脆响,肥美的油脂被高温逼出,滴落在炭火上,腾起阵阵带着焦香的青烟,那浓郁的肉香瞬间变得更加霸道,直往人鼻子里钻。
宝玉身子尚弱,畏寒惧烟,便和林待玉坐在离火堆稍远、背风又暖和的地方。袭人早已机灵地在他们身下铺了厚厚的锦垫,又奉上暖手炉。宝玉裹着鹤氅,感受着远处传来的暖意与喧闹,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人群中那个最活跃的身影——史湘云身上。
湘云正围着火炉兴奋地打转,她穿着一件石青色刻丝八团梅花纹的羽缎褂子,衬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和晶亮的眸子,更显得神采飞扬。她大声指点着探郎该翻面了,又嚷嚷着迎郎油刷得不够均匀。她爽朗的笑声比谁都响亮,拍着薛宝琮的肩膀夸他手法老道,俨然一副烤肉总指挥的模样。然而,每当她的目光扫过那在炭火上滋滋冒油、金黄焦香的鹿肉时,那份纯粹的兴奋里,总会夹杂着一丝极快掠过的、难以言喻的犹豫和克制。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喉头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放在身侧的手,也再次习惯性地、轻轻地按在了腰间那个略显沉甸的旧荷包上。这细微的动作,与她平日大大咧咧、视金钱如粪土的豪言形成了微妙的反差。宝玉想起芦雪庵里她作诗时眼底那抹阴霾,心中了然:这位看似最豁达不羁的史大姑娘,内心深处,终究难逃自幼寄人篱下、生计拮据所留下的烙印。那份对物质匮乏的隐忧,对“多吃多占”可能招致闲话的敏感,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她豪爽的外表下悄然涌动。
“云妹妹,”宝玉待湘云转到近前,轻声唤住她,语气带着温和的关切,“看你光围着火堆转,怎么不凑上前去,自己也烤上一串?自己动手,滋味才足呢。”
湘云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宝玉,脸上堆起惯常的爽朗笑容:“嗨,我看他们几个烤得挺好,火候掌握得地道,我在旁边瞧着闻着,也觉得解馋欢喜!”她说着,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飘向炉上那块烤得焦黄油亮、香气四溢的肋条肉,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渴望,随即又被刻意压下的克制取代。她不敢上前,是害怕自己的“贪嘴”会引来旁人异样的目光,害怕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在美食面前荡然无存。
宝玉心中了然。她知道湘云并非不想,而是不能,或是不敢。那份深藏的自卑与敏感,让她宁愿做旁观者,也不愿因“贪嘴”而引来哪怕一丝可能的侧目。她更明白,湘云骨子里那份骄傲,让她最不喜被当作需要特殊关照的可怜人。
宝玉心思一转,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她凑近湘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近感:“云妹妹,我瞧着他们烤得虽好,却总少了点野趣。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哪有自己偷偷烤来吃有意思?”她指了指矮墙后面堆放备用木炭的角落,那里僻静无人,“不如咱们去那边,悄悄生个小火盆,自己烤一小块,就你我二人分食,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比他们烤的更香、更有趣?做个‘雅贼’如何?”
“雅贼?”湘云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如同暗夜中点燃的火星。宝玉这个提议,精准地戳中了她骨子里那份未被侯门规矩完全驯服的野性和对冒险的渴望。方才那点落寞和犹豫,立刻被这新奇刺激的主意冲得无影无踪。“好!好!这主意太妙了!我就爱做‘雅贼’!”她拍手低笑,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仿佛找到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暂时放下那些束缚,去追寻那份真实的快乐。
宝玉便拉着湘云,猫着腰,悄悄地溜到矮墙后堆放木炭的僻静角落。宝玉示意袭人取来一个小巧的铁皮火盆和几块上好的木炭,又让她悄悄去厨房切了两小块新鲜、未腌制的鹿里脊肉和一小碟盐、椒等简单调料。“动作轻些,可别让他们发现了!”宝玉再次叮嘱,声音里带着做坏事般的紧张和兴奋。
“放心!”湘云兴奋地搓着手,接过袭人递来的肉块和铁钎,迫不及待地学着探郎的样子,将肉串架在刚刚点燃的小火盆上。然而,这位平日里挥毫泼墨、谈笑风生的史大姑娘,显然从未做过这等需要耐心和技巧的粗活。她不是翻动得太勤,把肉烤得干硬发柴,就是忘了翻面,烤焦了一小块,浓烟还不时被风吹向她,呛得她眼泪汪汪,连连咳嗽,手忙脚乱地挥舞着袖子驱赶烟雾。
宝玉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拿起一片宽大的芭蕉叶,轻轻替她扇着恼人的烟气,又忍不住笑着打趣:“瞧你这笨手笨脚的史大姑娘!平日里的豪气干云哪里去了?烤肉可比作诗难伺候多了吧?”话虽如此,她却觉得此刻这个被烟熏得灰头土脸、笨拙又认真的湘云,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真实可爱。她凑过去,小声指点着:“火别太大,离远点……对,就这样……撒点盐,一点点就好……翻面要勤,但也不能太勤……”
湘云也不恼,被烟熏红的脸上反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专注和不服输的劲头。终于,她烤出了一块勉强能入口、边缘微焦的肉块。她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献宝似的递到宝玉嘴边,眼睛亮晶晶的:“宝姐姐!快尝尝!我烤的!这可是‘雅贼’的成果!”
宝玉笑着接过,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那肉块外皮微焦,内里还带着点生嫩,盐也撒得不甚均匀,味道实在算不上好。但宝玉却用力点点头,又大大地咬了一口,眉眼弯弯:“香!真香!这可是咱们‘雅贼’的独门手艺,他们那些大张旗鼓烤的,可没这份滋味!”这份滋味里,混杂着炭火气、一点点焦糊味,更有一种分享秘密、共同“作案”的独特快乐和亲密无间。
湘云得了肯定,顿时眉开眼笑,自己也撕下一块塞进嘴里,一边被烫得嘶嘶吸气,一边含糊地嚷着:“好吃!宝姐姐说得对!自己烤的就是香!”两人便挤在小小的火盆旁,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着那块烤得并不完美的鹿肉,仿佛在分享世间最珍稀的美味。火光跳跃,映着两张年轻而快乐的脸庞。
趁着这份难得的、毫无防备的亲密,湘云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她一边啃着肉,一边小声向宝玉抱怨:“宝姐姐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婶婶管得可严了!月钱总克扣着,想多吃口肉都要看脸色。有回我和翠缕馋了,偷偷攒了半个月的点心钱,才买了一只烧鸡,躲在柴房后头吃,结果还被管事的婆子撞见告了状,挨了好一顿训斥……”她的语气里带着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无奈和故作轻松的豁达。
宝玉安静地听着,不时递给她一块烤好的肉,偶尔也分享些怡红院里丫头们偷懒耍滑的小趣事,或是园子里哪株梅花开得最早,引得湘云咯咯直笑。宝玉深知,湘云此刻需要的,不是同情或施舍,而是一个能让她放下心防、倾诉委屈、分享快乐的知己。
“宝姐姐!”湘云忽然抓住宝玉的手,油乎乎的手心带着火盆的暖意,“我最喜欢和你玩了!又自在,又痛快!以后你要常陪我玩!我要是哪天心里不痛快了,就来找你做‘雅贼’!”她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真挚的依赖。
宝玉被她孩子气的话逗乐了,心头暖流涌动,反手握紧她的手,笑着应承:“好!一言为定!你想做‘雅贼’了,随时来找我!”她知道,湘云渴望的,正是这份被全然接纳、可以肆无忌惮做自己的温暖和陪伴。这份理解,远比任何物质上的满足更能抚慰她心底那丝因贫苦和寄人篱下而生的不安。
一阵裹挟着雪沫的寒风吹过,火盆里的炭火猛地暗了一下。
“哎呀,天都黑透了!炭火也快熄了!”湘云猛地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方才的兴奋劲过去,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宝玉也感到寒意侵来。看着湘云红扑扑的脸蛋上残留的炭灰和那双依旧明亮却带着些许倦意的眼睛,她知道,今日这场“雅贼”的游戏,不仅驱散了寒冷,更悄然融化了湘云心头一些冰封的角落。那份深藏的忧虑和自卑,或许并未完全消失,但至少在这一刻,被真诚的欢笑和温暖的陪伴冲淡了。
两人收拾了一下,悄悄回到主火堆旁。那边的烤肉已近尾声,众人酒足饭饱,正围着余烬未熄的炭火谈笑风生。
“宝妹妹和云妹妹这是去哪里了?可是偷偷去寻了什么好吃的?半天不见人影!”探郎眼尖,笑着打趣刚回来的两人。
湘云立刻挺起胸膛,拍了拍手上沾的炭灰,脸不红心不跳地大声道:“我们呀,去寻了些好炭,给你们这大火堆添点后劲儿!看,火是不是更旺了?”她指着依旧烧得很旺的主火堆,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得意。
宝玉只是抿唇浅笑,并不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