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雪庵的诗会过后,大观园仿佛也沾染了那份欢快的气息,变得更加生动起来。
湘云自上次与宝玉“偷烤鹿肉”之后,心中的郁结也消散不少,她越发喜欢往怡红院跑,与宝玉亲近。在她心里,宝玉不仅是那位温柔体贴的宝姐姐,更是那个能与她一同“做雅贼”、分享秘密、理解她内心深处渴望自由的知己。
怡红院的秋千架在春日暖阳下微微摇晃,空气里浮动着新叶的清香。宝玉斜倚在秋千上,一本摊开的《山海经》搁在膝头,手指正点着书中一幅描绘着九尾狐的插画出神。忽地,一阵急促欢快的脚步声踏碎了庭院的宁静,伴随着史湘云标志性的清脆笑语,如同山涧奔泉般涌了进来:
“宝姐姐!我来啦!”
话音未落,湘云已像一阵裹挟着花香的旋风卷到了秋千旁。她今日穿了件明艳的鹅黄小袄,配一条翠生生的柳绿马面裙,发髻上簪着两朵新摘的粉白山茶,更衬得她面如满月,眼似明星,浑身洋溢着用不完的活力。 身后,薛盼抱着一大叠色彩斑斓的纸鸢,步履轻快地跟进来,那些纸鸢在她怀里挤挤挨挨,凤凰、蝴蝶、沙燕、蜈蚣……形态各异,五彩缤纷,仿佛把一小片春天都抱了进来。
“宝姐姐,看什么好东西呢?”湘云好奇地凑过头来,发间的山茶花蹭到了书页上。
“喏,在看这《山海经》里的奇闻异兽,”宝玉笑着将书页展示给她看,“刚看到一个叫‘狌狌’的,模样像猿猴,据说能通人言,还能知道过去的事情,可神了。”
“通人言?知道过去?”湘云的眼睛瞬间睁得溜圆,**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像受惊的蝶翼,“那它能知道未来吗?比如……”她眼珠一转,狡黠地指向薛盼怀里那只最扎眼的、拖着华丽长尾的凤凰风筝,“比如我这宝贝凤凰,今天能不能飞上天,飞得比云彩还高?”
“预知未来?”宝玉莞尔,目光掠过那振翅欲飞的凤凰风筝,心头一丝涟漪很快归于平静, “未来嘛,哪是那么容易就知晓的?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风筝能不能飞高飞远,得看放风筝的人有没有这个本事和耐心呢。”她语气轻松,带着一丝打趣。
“那可不见得!”湘云不服气地撅起嘴,腮帮子鼓鼓的,像只气恼的松鼠,“上回在园子里放,那风跟长了眼睛似的,专跟我作对!我那只好不容易糊起来的蝴蝶风筝,刚上天没多会儿,就被一股邪风刮到树杈上,撕了个大口子!气得我直跺脚!” 她边说边比划,仿佛那场“惨剧”又重现眼前。
“那是你心太急,线放得太猛,收得又不对时机。”宝玉笑着点点她的额头,**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芒,“不如这样,今日咱们玩点新鲜的,我教你个‘许愿风筝’的法子,保准你一学就会,兴许还能让这凤凰真的‘凤舞九天’呢!”
“‘许愿风筝’?”湘云和薛盼异口同声,两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对!”宝玉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神秘感,“你们瞧,园子里那片桃花林,开得云蒸霞蔚,正是灵气最盛的时候。咱们去寻一株开得最旺的桃树,悄悄把各自的心愿写在纸上,系在这风筝线上,再把它放上天去。 听老人们说,心够诚,愿望够真切,这风筝就能带着你的心愿,飞过九霄,让天上的神仙听见,没准儿就帮你圆了梦呢!”
湘云听得心花怒放,拍着手原地转了个圈,裙摆像荷叶般旋开:“太妙了!这法子太有趣了!比干巴巴放风筝有意思多了!我这就去写愿望!” 她转身就要去寻笔墨。
“等等!”宝玉一把拉住她,“许愿这事儿,贵在心诚,更要隐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风都不能轻易告诉。咱们得找个清净地儿。”她目光扫过怡红院的后墙,“后院那片竹林,幽深僻静,竹叶筛下的光都带着仙气儿,正是许愿的好去处。” 说着,朝薛盼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薛盼立刻会意,抱着风筝笑嘻嘻地应和:“正合我意!我也有个小秘密想托风筝捎给神仙呢!”
三人便像做贼似的,避开人多的小径, 悄悄溜出怡红院,朝着那片苍翠的竹林走去。一路上,湘云兴奋得像只刚出笼的百灵鸟,叽叽喳喳地畅想着: “宝姐姐,你说神仙收到我的愿望会怎么办?是立刻显灵吗?还是得挑个黄道吉日?我要是许愿吃遍天下美食,神仙会不会嫌我太贪心?” 薛盼在一旁添油加醋:“神仙肯定嫌你吃太多,下次刮风专门吹你的风筝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打趣,清脆的笑声在林间小路上跳跃,惊飞了枝头几只觅食的雀鸟。
竹林深处,果然清幽。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特有的清冽气息和湿润泥土的芬芳。 宝玉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几样小巧物件:两支细管小楷羊毫,一小叠裁得方正的素白宣纸,还有一个玲珑的竹节小砚,里面盛着乌黑莹润的墨汁。
“喏,笔墨纸砚齐备,”宝玉将东西分给二人,神情认真,“把你们心里头最真切的愿望写下来。记住,是心底最深处、最渴望的那个,写好了,系在风筝线上,让它替你们去说。”
湘云接过笔,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她握着笔,对着素白的纸笺,难得地安静下来。 她歪着头,眉头微蹙,似乎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仿佛在心底翻检着最珍贵的宝藏。 好一会儿,她才郑重地落笔,一笔一划,写得极慢,极认真,仿佛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千钧的重量。 薛盼则轻松许多,她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便抿嘴一笑, 提笔飞快地写好了,得意地将纸笺折成小方块, 冲着宝玉眨眨眼,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小模样。
宝玉也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娟秀的小字。她的愿望里,不再有对自身命运的恐惧与祈求,字里行间流淌的,是对身边人平安喜乐的深深期许。
写好愿望,三人小心翼翼地将各自折好的纸笺,用细细的红丝线,牢牢系在风筝线靠近风筝主体的位置。 湘云的是那只华美的凤凰,薛盼的是一只衔着梅枝的喜鹊,宝玉的则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鸟。
“好了,吉时已到!”宝玉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草屑,眼中含着笑意,“放风筝时,心要静,神要凝,全副心思都系在这根线上。心有多诚,风筝就能飞多高,神仙听得才真切!”
湘云和薛盼都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庄重。三人来到竹林深处一块难得的开阔地,这里地势略高,微风习习,竹梢轻摇,正是放风筝的好所在。
“准备好了吗?”宝玉轻声问,目光扫过两位伙伴。
“好了!”两人异口同声,声音里带着兴奋的颤音。
“三……二……一……放!”
随着宝玉一声清喝,三人同时松开了手中的线轮。凤凰、喜鹊、青鸟,三只承载着少女心事的精灵, 乘着穿林而过的清风,摇曳着五彩的身姿, 挣脱大地的束缚,轻盈地、试探着, 缓缓升向那片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
湘云果然是个急性子。她眼见着薛盼的喜鹊和宝玉的青鸟稳稳当当越飞越高,自己的凤凰却在半空摇摇晃晃,像个醉汉般打着旋儿,急得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哎呀!它要掉!它要掉下来了!”她手忙脚乱地扯着线,动作僵硬,线绳在她手中绷得笔直,却反而让风筝更加失控地往下栽。
“别急!松线!轻轻抖手腕!”宝玉在一旁看得真切,连忙出声指导。薛盼也顾不上自己的风筝了,凑过来帮忙:“云姐姐,线不能拽死!要让它吃风!像这样……”她比划着轻柔收放的动作。
湘云深吸一口气,努力按捺住急躁,学着宝玉和薛盼的样子,放缓了力道,手腕带着一种生涩的韵律感轻轻抖动。 说也奇怪,那桀骜的凤凰风筝,竟真像被安抚了似的,渐渐稳住了身形, 虽然飞得不如另外两只高远平稳,摇摇摆摆如同蹒跚学步的雏鸟, 却也终于挣脱了下坠的势头,倔强地留在了那片湛蓝的背景里。
“飞起来了!我的凤凰飞起来了!”湘云仰着头,兴奋地大喊,清脆的声音在竹林中回荡。 阳光洒在她仰起的、汗津津的小脸上,映照出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快乐光芒。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空中那只属于她的凤凰,眼中再无旁骛,只有风筝和那片辽阔的天空。
薛盼的喜鹊早已飞得又高又稳,在空中优雅地盘旋。 她得意地操纵着线轮,凑到宝玉身边,神秘兮兮地小声问:“宝姐姐,你写的什么愿望?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神仙!”
“小机灵鬼!”宝玉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天机不可泄露,说了就不灵验了。不过嘛…”她望向自己那只在风中稳稳翱翔的青鸟,语气笃定而温柔,“我相信,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三只风筝,凤凰的华美带着初飞的笨拙,喜鹊的灵巧透着飞扬的得意,青鸟的稳健蕴含着沉静的祈愿, 在空中划出不同的轨迹,却又奇妙地交织在同一片蓝天之下, 如同三颗色彩各异的星辰,在春日和煦的风中,无声地诉说着少女们隐秘的心事。
玩得尽兴,日头也渐渐偏西。三人收了风筝,在竹林深处寻了块覆着柔软苔藓的大青石坐下。 薛盼变戏法似的从带来的小包袱里掏出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晶莹的桂花糕、酥脆的芝麻酥、软糯的豆沙团子。 湘云则从怀里摸出个粗布小包,里面是几块自家烤制的、形状不甚规整的麦饼, 散发着朴实的麦香和淡淡的焦糖气息。她大大方方地分给宝玉和薛盼:“尝尝!我婶子烤的,可香了!”
“宝姐姐,”湘云咬了一口麦饼,望着头顶被竹叶切割成碎片的天空,眼神有些放空,声音也轻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想变成那只凤凰。”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用困在四方院子里,不用看人眼色,不用数着铜板过日子…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高山、大海、沙漠、草原…把这天底下所有没见过的景致,都看个遍!那才叫痛快!” 她的话语里带着强烈的向往,那股子平日里被豪爽掩盖的、对广阔天地的渴望,此刻毫无保留地流淌出来。
宝玉静静地听着,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如同星火般的光芒。 她知道,这份渴望,是湘云被规矩和现实压抑已久的本真。她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安慰,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湘云的手背上,掌心传递着温暖和力量。 “会的。”宝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湘云,只要你心里装着这片天,脚下就一定能走出你想走的路。 这世间之大,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只自由自在的凤凰。”
湘云猛地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宝玉,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茫然,随即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感动。 从来没有人,如此郑重地、如此笃定地,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仿佛她那些被视为离经叛道的梦想,真的有了实现的可能。一股暖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酸涩。 “宝姐姐…”她声音哽咽,反手紧紧抓住宝玉的手,用力得指节都有些发白, “你……你真好!”
宝玉只是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能感受到湘云瘦小身体里那股被点燃的、蓬勃的力量。
暮色如纱,悄然笼罩竹林。 三人收拾好东西,踏着归途。湘云依旧兴致高昂,拉着宝玉的袖子,滔滔不绝地计划着:“等哪天我真的飞远了,宝姐姐,我带你去看我们家乡的大瀑布!夏天的时候,像天河倒挂下来一样!晚上咱们还能去捉萤火虫,装在纱袋里,能当灯使!”
宝玉含笑听着,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竹叶的沙沙声和湘云充满活力的絮语。
她们的身影渐渐融入怡红院方向升起的暮霭之中,只留下身后那片愈发幽静的竹林,以及竹梢之上,那片曾被风筝短暂亲吻过的、辽远而自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