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纯真的自我

作者:绿红茶8G 更新时间:2025/6/28 19:38:34 字数:4277

怡红院的水仙刚刚吐出嫩黄的花蕊, 廊下的光影被雕花窗棂切割成几何图案,静谧地铺洒在青砖地上。

宝玉正俯身修剪一盆亭亭玉立的水仙,细长的叶片被她剪去枯黄的叶尖,露出更鲜亮的翠色。 湘云则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案上,下巴垫着胳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那方温润的白玉狮子镇纸。 小狮子憨态可掬,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却丝毫提不起湘云的兴趣。

自从竹林放风筝归来,湘云的心就像被那高飞的凤凰牵走了。 宝玉的那句“只要你心里装着这片天,脚下就一定能走出你想走的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她越发觉得怡红院是这深宅大院里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这里有宝玉懂她的“野”,懂她的“想飞”。

可此刻,那份竹林间纵情后的余韵褪去,心底深处那份因长久压抑而生的躁动和隐隐的迷茫,又如同水底的暗草般悄然滋生,让她坐立不安。

“宝姐姐,”湘云忽然转过头,眼睛亮得惊人,“你听说了没?府里新得了个西洋镜!可了不得!” 她一下子坐直身体,双手比划着,“跟咱们的铜镜不一样!是玻璃做的! 听说照得人影儿纤毫毕现,连眉毛有几根都数得清!最神的是——”她故意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兮兮的兴奋,“ 有人悄悄传,说那镜子通灵!对着它说心里话,镜子里的人影儿还能点头摇头,像是真能听见似的!更邪乎的,说它能照见人心里的秘密,藏得再深也瞒不过去!”

宝玉闻言,手中小巧的银剪微微一顿。她自然知道那不过是面打磨精细的玻璃镜,照影清晰已是难得,“通灵”、“照见人心”之说纯属无知者穿凿附会。 然而,看着湘云那双充满好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和试探的眼睛,一个念头在宝玉心中清晰起来。

“哦?竟有这等奇物?”宝玉放下剪刀,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惊讶与好奇, 顺着湘云的话头,“照见人心里的秘密?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只是……”她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云妹妹,你就不怕这镜子真把你心里藏的那些小九九都抖落出来?比如,惦记谁家的点心铺子新出的酥饼?”

“哎呀!宝姐姐!”湘云被说中心事般,脸微微一红,随即又梗着脖子, “我才不怕呢!我史湘云行事光明磊落,心里坦荡得很!”话虽如此,她眼神却闪烁了一下, “不过……宝姐姐,咱们偷偷去瞧瞧?就看一眼!我保证,绝不乱说话!”

“瞧你这猴急样儿。”宝玉轻笑,心中主意已定,“去瞧瞧倒也无妨。只是这‘通灵镜’的传说,听着就邪乎。若真想试试它能不能‘照见人心’、‘回应心声’, 恐怕得心诚,还得……敢说真话。” 她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湘云,“而且,只说自己的事,莫论他人短长。 你敢不敢?”

“敢!有什么不敢的!”湘云立刻挺起小胸脯,豪气干云地拍了一下, 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不就是说真话嘛!对着镜子说自己的事儿,谁怕谁! 宝姐姐,咱们这就去?”

“嗯,悄悄儿的。”宝玉点头,起身理了理裙裾。 她知道,这或许是个契机,一个能让湘云卸下长久以来背负的、连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沉重包袱的契机。那份竹林间被点燃的自由渴望,需要一次彻底的宣泄和确认。

两人像两只灵巧的猫儿,避开洒扫的婆子, 悄无声息地潜到了王夫人房外的廊下。隔着半开的支摘窗, 果然看见内室靠墙的紫檀绣墩上,端端正正摆着一面被薄纱半笼着的物件。 那物件在略显昏暗的室内,竟隐隐透出一层水银般的光泽, 与周围沉郁的家具格格不入。正是那面西洋玻璃镜。

趁屋内无人,两人闪身溜了进去。 湘云迫不及待地凑到镜前,薄纱被她小心掀起一角。 镜面光洁如寒潭秋水,瞬间将两人的身影清晰地框入其中, 连鬓角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比之模糊的铜镜,真真是天壤之别。

“呀!真清楚!”湘云惊叹,忍不住伸手想去触摸那清晰的“另一个自己”。

“慢着。”宝玉轻轻拉住她的手,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感,“ 云妹妹,若真想试试这镜子的‘灵性’,需得心无旁骛,全神贯注。 只对着镜中的自己,说出你心底深处最真、最切、最想说的话——那些平常压在心底,或许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话。 记住,只说自己的事。”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而充满鼓励地看着镜中湘云略显紧张的倒影,“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你…你先来!”湘云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把宝玉推到镜前, “宝姐姐你主意正,你先试试这镜子灵不灵!”

宝玉莞尔,没有推辞。她站定在镜前,望着镜中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庞——略显苍白,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澈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镜中的自己,如同对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轻声而清晰地开口:

“镜子啊,我愿你照见的,是这世间所有困于樊笼的心,都能找到挣脱的勇气。 我愿你映出的,是那些被命运绳索捆缚的人,终能斩断枷锁,得享自在。 我愿你知晓,那些深藏的悲苦与泪水,终将被阳光晒干,化作滋养新生的雨露。 我更愿你明白,无论前路如何,总有人心怀赤诚,祈愿所爱之人,皆能得偿所愿,平安喜乐。”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镜中的影像,眼神沉静,嘴角似乎含着一丝悲悯又坚定的弧度, 仿佛真的在聆听,在共鸣。

湘云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地听着,心头大震。 她从未想过,宝玉对着镜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没有诉说自己梦魇般的预见,没有祈求自身命运的转圜,字字句句,竟都是对他人、对这世间的祈愿与祝福。 那份宽广的胸怀,那份挣脱自身桎梏后的豁达与悲悯, 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冲刷着她心中某个冰冷的角落。

“云妹妹,”宝玉侧过身,将位置让给湘云,目光温和如水,“该你了。”

湘云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到了镜前。她望着镜中那个穿着鹅黄小袄、梳着双丫髻的少女,那张总是挂着没心没肺笑容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紧张、犹豫,甚至……一丝陌生的脆弱。 镜中人也在回望着她,眼神复杂,仿佛藏着千言万语。

“镜子啊……”湘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那些被她用豪爽笑声掩盖的、深埋心底的画面,如同沉船般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 冬日里那间四面透风、冰冷刺骨的厢房; 餐桌上永远比别人少一筷子的荤腥; 婶娘审视的、带着挑剔的目光; 手指上被针线磨出的、反复结痂又破开的小小血泡; 还有攒了许久铜钱才买到、躲在柴房后偷吃却被抓包的烧鸡…… 这些不是噩梦,是她真实经历过的、带着屈辱和冰冷的过往。

“我…我有一个噩梦……”湘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 如同决堤的溪流,起初细弱,继而汹涌。 “梦里……总是好冷…屋子漏风,被子像冰…手脚冻得没了知觉…总也睡不暖和……”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寒气一股脑倾吐出来, “梦里……总吃不饱…看着桌上的肉,不敢多夹…听见别人笑我‘馋猫’,心里像针扎… 梦里…有做不完的针线…手指头又红又肿,破了,结痂,又破了………梦里……想出去跑跑,看看花,放放风筝…可总有人拦着,说‘没规矩’‘不像话’………梦里……想要的东西,得偷偷摸摸攒钱,买到了也像做贼一样藏起来………梦里那只蝴蝶风筝,明明飞起来了,线却缠在树上……怎么也……飞不高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委屈,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她紧紧攥着衣襟的手背上,也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镜中的少女早已泪流满面,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 那份平日里被豪爽外壳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脆弱、不甘和深藏的恐惧,此刻在清晰的镜面映照下,无所遁形。 这哪里是噩梦?分明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最不愿示人的伤疤。

宝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出言安慰,只是伸出手, 轻轻地、稳稳地搭在湘云因哭泣而颤抖的肩头。 掌心传来的温热和无声的支持,像一道无声的堤坝, 让湘云混乱奔涌的情绪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却又不至于彻底崩溃。

过了好一阵,湘云剧烈的抽泣才慢慢平复, 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哽咽。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再次望向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镜中人同样红肿着眼睛,脸上泪痕交错, 但奇怪的是,那双眼睛里除了残留的泪光,似乎还燃起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点倔强,一点不甘,一点被泪水冲刷后反而更加清晰的东西。

“镜子啊镜子……”湘云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颤抖,不再委屈,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烙铁,瞬间蒸腾起灼热的白汽:“我不要做那个冻得发抖的小可怜了!我不要再看人脸色吃饭了!我不要手指头再被针扎出血了!我不要连放个风筝都像做贼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对着镜中的自己,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不要被困在这四方天井里!我不要当什么劳什子的‘大家闺秀’!我要出去!我要闯荡!我要去看高山!去看大海!去看沙漠!去看草原!我要走遍这天底下所有没走过的路!我要活得痛痛快快!我要——我要做我自己! 我史湘云,就是要像那天上的凤凰一样飞!谁也别想再把我关进笼子里!”

这宣言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也仿佛在她自己的灵魂深处炸开了一道裂缝。 话音落下的瞬间,湘云的身体猛地一颤,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碎裂、剥离。一股难以言喻的、轻灵而灼热的气息, 如同挣脱束缚的飞鸟,从她身体深处喷薄而出, 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也毫无阻碍地涌入了近在咫尺的宝玉体内。 宝玉只觉得通体一阵难以言喻的清凉与舒畅,仿佛淤塞的河道被清泉贯通,四肢百骸都变得轻盈通透。 那股力量纯粹、炽烈、充满了不屈的生命力和对自由的无限向往, 与她体内已有的碎片水**融,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圆满的轻松感。

而湘云,在喊出那番话后,整个人像是虚脱般晃了一下, 随即,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席卷了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淤积多年的浊气被一口吐尽。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再看向镜中时,那双红肿的眼睛里, 迷茫和委屈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明亮和一种近乎新生的、肆无忌惮的畅快!

“宝姐姐!”湘云猛地转过身,脸上泪痕犹在,笑容却像冲破乌云的朝阳般灿烂夺目, “我……我感觉……心里头一下子空落落的……可又好像……塞满了东西! 轻快得很!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的东西…好像…好像真的被镜子听走了!飞走了!”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原地转了个圈,裙摆飞扬, 又凑到镜子前,指着镜中那个虽然狼狈却神采飞扬的自己,咯咯笑起来:“你看她!哭得像个花猫!可又笑得真傻!”

宝玉看着眼前这个又哭又笑、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少女,心中也充满了释然的暖意。 她掏出自己的绢帕,温柔地替她擦拭脸上未干的泪痕和…一点可疑的鼻涕印, 打趣道:“可不是傻?又哭又笑,黄狗撒尿。”

“宝姐姐你才傻!”湘云破涕为笑,一把夺过宝玉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 随即像只撒欢的小狗般扑到宝玉身上,紧紧抱住她的腰, 把还带着泪痕和笑意的脸埋在宝玉肩头蹭了又蹭,“你最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宝姐姐! 我要赖着你一辈子!”

“哎呀!你这丫头!鼻涕眼泪都蹭我身上了!”宝玉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哭笑不得地想要推开她, 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真恼。

“我不管!蹭的就是你!”湘云反而抱得更紧,在宝玉怀里扭来扭去。那份沉重的过往,似乎真的被留在了镜子的另一面, 而镜外,是卸下重负后,奔向广阔天地的轻盈与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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