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面“通灵镜”前撕心裂肺的倾诉与酣畅淋漓的宣言,不过才短短三日。 史湘云踏进怡红院的步伐,却已带着一种脱胎换骨般的轻盈。那日积压多年的阴霾仿佛真被镜灵摄走,留下的,是洗刷过后的澄澈与一种近乎新生的、无所顾忌的畅快。 她明亮的眸子像被春雨洗过的晴空,再无一丝阴翳或小心翼翼的闪躲, 只剩下纯粹的、仿佛能点亮整个园子的欢喜与自在。连笑声都更加清脆响亮,像檐下挂着的琉璃风铃,被春风撞了个满怀。
怡红院俨然成了她最爱的乐土。这里有宝玉,这位能包容她所有“野性”、理解她“想飞”的知己, 便有无拘无束的空气。而宝玉,在湘云这毫无保留的生命力感染下, 连眉宇间那丝因宿命而生的沉郁和偶尔病气带来的倦怠,也如同薄雾遇见朝阳般悄然消散了大半, 气色透出久违的红润。
这日午后,春光正好。 暖融融的阳光洒满庭院,将鹅卵石小径晒得微微发烫。 空气里浮动着新叶的清香和泥土苏醒的气息。宝玉与湘云竟摒弃了素日里琴棋书画的雅趣, 兴致勃勃地在院中玩起了投壶。一只精巧的青铜投壶立在几步开外,旁边散落着几支打磨光滑的竹矢。
“哎呀!又歪了!”湘云皱着鼻子,懊恼地跺了跺脚, 看着自己投出的箭矢“啪”地一声擦着壶口边缘飞过,远远地落在青石板上。 她鼓起腮帮子,像只气呼呼的河豚, “这壶嘴儿是跟我有仇不成?专躲我的箭!”
宝玉忍俊不禁。她今日穿了件浅碧色云纹软烟罗襦裙, 身姿亭亭,随手拈起一支竹矢, 手腕轻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竹矢已稳稳当当地没入壶口深处。
“非是壶嘴与你作对,”宝玉笑着摇头,走到湘云身边, “是你这臂力,用在投壶上,如同牛刀杀鸡,力道过猛,反失了准头。”她将箭筒往湘云面前推了推,“试试站近半步,或是……”她拿起一支矢, 做了个示范动作,“手腕发力要巧,像这样轻轻一送, 莫要全凭胳膊的蛮劲儿。心要定,眼要准。”
湘云嘟着嘴,依言站近了些。她拿起一支矢, 学着宝玉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闭上一只眼, 对着壶口瞄了又瞄,神情专注得如同瞄准猎物的雏鹰。 然后,她屏住呼吸,手腕一抖,竹矢脱手而出!
“嗖——嗒!”竹矢虽仍未入壶,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壶身上,发出比之前响亮得多的撞击声。
“嘿!这回可砸中了!”湘云立刻转嗔为喜,拍着手跳了起来, 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得了糖果的孩子,“宝姐姐,你瞧见没?就差那么一点点!是不是有门道了?”
“是是是,大有长进!”宝玉笑着点头,眼中带着鼓励,“ 这投壶啊,跟做人做事一个理儿。有时劲使大了,反倒事倍功半。使巧劲儿,看准了,轻轻一送, 反而能正中靶心。” 她顿了顿,看着湘云亮晶晶的眼睛, 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秘诀嘛,就是把这小小的壶口,当作你最想去的地方,最想做成的事儿。然后,心无旁骛,稳稳地,把你自己‘投’过去。”
湘云听得一愣,随即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如同被点亮的烛火:“我懂了!就像…就像对着镜子喊出‘我要飞’那样!心里装着那片天,手上就有了劲儿,对不对?” 她说着,再次拿起一支矢。这一次,她没有急于瞄准,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 阳光透过她微颤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她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在与心中的某个目标默默对话。
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湛然,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她手臂抬起,动作干脆利落, 竹矢脱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咚——!”
清脆的入壶声,如同宣告胜利的鼓点。
“中了!中了!我投中了!”湘云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整个人像只被点燃的爆竹般蹦跳起来, 拍手,跺脚,甚至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翠绿色的裙摆旋开,如同一片快乐翻飞的嫩叶。 那份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欢喜,如同最醇厚的美酒, 瞬间弥漫了整个庭院。
宝玉含笑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暖意。 她知道,湘云投入壶中的,不仅仅是一支竹矢。那是她挣脱枷锁后, 第一次清晰地将心中的渴望化作行动,并精准命中的证明。 那份“我能做到”的自信光芒,比任何言语都更耀眼。
投壶玩得尽兴,湘云的玩兴却丝毫未减。她像只不知疲倦的小兽, 拉着宝玉的手,又钻进了院子角落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梧桐树下。 巨大的树冠投下浓密的绿荫,在地上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宝姐姐,”湘云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露出狡黠灵动的笑容, “咱们来玩‘藏宝’吧!我藏,你找!你要是找到了……”她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飞快地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小巧玲珑的银簪。 那簪子样式简单,簪头是一朵精巧的缠丝梅花, 在树影下闪着温润的光泽。“喏,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我顶顶心爱的东西! 你要是找到了,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将银簪在宝玉眼前晃了晃,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和挑战。
宝玉心中了然。这银簪对湘云的意义,远非寻常首饰可比。 她看着湘云那双充满期待和狡黠的眼睛,知道这丫头是想把那份新得的自由与掌控感, 也融入这小小的游戏里。“好啊,”宝玉欣然应允,也配合地做出好奇状, “不过,云妹妹,你这藏东西的本事, 我可是领教过的。 若还是像上次那样……”她故意拖长了音调。
“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湘云立刻挺起小胸脯,一脸不服输,“ 这回保管叫你刮目相看!你且转过身去,数到五十!” 她说着,不由分说地把宝玉身子扳过去。
宝玉笑着依言转身,听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还有湘云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片刻,便听见“噌噌”几下, 是鞋底摩擦树皮的轻响——这丫头果然又爬树了! 宝玉嘴角的笑意更深。她知道湘云性子直爽,藏东西也藏不出什么九曲十八弯, 但这份为了藏好而努力的笨拙劲头,却格外可爱。
“好啦!开始找吧!”湘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
宝玉慢悠悠转过身,装模作样地在梧桐树粗壮的树干下、虬结的树根旁、甚至旁边的花丛里仔细搜寻。 她偶尔抬头望望茂密的树冠,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几处枝叶异常浓密的地方。 终于,她的视线在某根粗壮的横枝上停留了片刻——那里,几片新生的嫩叶被小心地拢在一起, 形成一个略显突兀的“小窝”, 一丝不易察觉的银光正从叶隙间泄露出来。
“唔…莫非是在上面?”宝玉伸手指了指那处。
湘云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转而变成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指着宝玉,结结巴巴:“你……你……宝姐姐你作弊!你定是偷看了!”
“天地良心,”宝玉摊手,笑得一脸无辜,“ 谁让你藏东西,总喜欢往高处去? 这梧桐树,除了那几个老地方,还能藏哪儿?”她说着,动作轻巧地攀上离地不高的树杈, 伸手轻轻拨开那拢在一起的嫩叶—— 那支小巧的梅花银簪,正安静地躺在树皮的褶皱里, 在斑驳的光影下闪着微光。
“哎呀!又被你找到了!”湘云在树下急得直跳脚,又羞又恼, 小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 她猛地扑上来,抓住宝玉的胳膊又摇又晃, “不算不算!快说!你用了什么妖法?快把我的‘天大秘密’还给我!” 语气虽是嗔怪,眼底却全是笑意, 仿佛被识破小把戏反而让她更开心。
宝玉被她摇得发钗微乱,笑着躲闪:“什么天大秘密?我可没听见! 就你这藏东西的本事,能藏住什么天大的秘密? 莫不是又想诓我?”
“我说了!我说了!”湘云急得跺脚,见宝玉不信, 索性一把将她拉到树荫深处, 踮起脚尖,凑到她耳边, 用气声飞快地说:“ 我…我打算过两天,趁没人时,再去那西洋镜前许个愿! 这回… 我要求它… 让我胆子再大些!步子再稳些! 让我… 真的能像那凤凰一样, 飞出这园子, 去看外头的江河湖海, 大漠孤烟!”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羞涩和难以抑制的憧憬, 温热的气息拂过宝玉的耳廓。
宝玉心头微暖。这丫头,虽未直言, 但那份对广阔天地的渴望已呼之欲出。 她侧过头,看着湘云近在咫尺、 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 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 声音轻柔却笃定:“ 会的。 只要你心里装着江河湖海, 装着大漠孤烟, 脚下就一定能走到那里去。 那镜子灵不灵我不知道, 但我信你。”
“真的?”湘云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宝玉的话给她插上了翅膀。
“真的。”宝玉点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信任。
日影悄然西斜, 金色的余晖穿过梧桐叶的缝隙, 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湘云拉着宝玉的手,脸上是玩闹后的红晕和未褪尽的兴奋, 叽叽喳喳地计划着:“ 宝姐姐, 明天! 明天咱们做风筝吧! 我要自己糊一个! 画上最大最漂亮的翅膀! 比上次那个还要好! 然后咱们再去放! 放得高高的! 让所有人都看见!”
宝玉任由她拉着,含笑听着她活力四射的絮叨, 晚风吹动两人的发丝, 纠缠在一起。 “好, 都依你。 明天, 我们一起做风筝。” 她轻声应道,目光掠过湘云飞扬的眉梢, 落向天际那片被夕阳点燃的、 如同凤凰尾羽般绚烂的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