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春光入画

作者:绿红茶8G 更新时间:2025/6/30 19:07:45 字数:4425

湘云的那场酣畅淋漓的“通灵镜”宣泄与随之而来的脱胎换骨,像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怡红院乃至整个大观园里一些无形的滞重。

就在那样欢欣的氛围里,日子悄然滑入春天。 料峭寒意尚未完全退去,枝头的嫩芽却已急不可耐地探出青涩的鹅黄,柳条柔软如烟,随风轻拂着刚刚解冻的湖面。几株性急的玉兰,枝头擎着毛茸茸的花苞,像裹着素绢的小灯。空气清冽,混杂着湿润泥土的微腥和草木萌动的清新气息,阳光透过尚显稀疏的枝条,在蜿蜒小径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宝玉与待玉并肩走在湿润的卵石小径上。拂过脸颊的风尚带微寒, 却已无凛冬的刺骨, 只余下唤醒万物的清新。 宝玉穿着杏子红绫薄袄, 外罩一件莲青色云纹比甲, 领口一圈柔软的兔毛衬得她面容愈发莹白。 她眉宇间那份长久盘踞的沉郁已散去大半, 步履轻快, 偶尔几声轻咳, 也似早春枝头未落尽的残雪, 透着股清透劲儿, 无损她此刻的安然。

这份从容, 源自内心的笃定。她不再执拗于窥探命运的迷雾,而是将目光牢牢锁在眼前—— 锁在身畔这个与她十指紧扣的少年身上。待玉即将参加春闱,那是他人生的重要一步,亦是她与他未来新篇的序章。之前长辈们便已经议定,待玉秋闱高中后。允诺他们的婚事,只待春闱过后,便要正式下聘定礼。

待玉亦受她感染。他今日一袭月白细布直裰, 墨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束起, 眉目舒朗, 唇角常含温煦笑意。 春闱在即, 他眉宇间却无多少临考的紧张, 反因宝玉在侧, 显出一种沉静的自信。 两人宽袖下的手紧紧交握, 无声地传递着默契与力量。

“瞧那柳梢,”宝玉停下脚步,指着湖畔一株垂柳, 枝条柔软如丝, 刚刚萌发出米粒大小的嫩绿芽苞, 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点点新绿,虽微小, 却已蓄满了破茧而出的力气。 看着它们, 倒叫人想起‘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趣。”

待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中笑意更深:“‘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这新芽便是春之信使, 最是坚韧可期。” 他目光又掠过不远处石缝里顽强探出头的一簇浅紫色二月兰,“更有那不畏春寒的野芳, 悄然妆点这复苏的天地。”

两人的交谈如同林间两条交汇的清溪, 自然而然地流淌着。 你留意到柳芽的生机,他便赋予它诗意的解读;你发现野花的倔强,他便赞叹其生命的韧性。没有刻意的风雅, 只有心意相通的默契与对眼前这细微生机的共同珍视。

行至一处更为僻静的湖湾。湖水尚带着冬日留下的清冽, 澄澈见底, 倒映着岸边垂柳初绽的新芽和远处亭台清晰的轮廓。 水面漂浮着几片尚未完全融尽的薄冰碎片, 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两人正欲寻一处临水的平整山石小坐,一阵极细微的、富有节奏的“沙沙”声, 夹杂着毛笔舔舐砚台的轻响, 从不远处的几株老柳树后传来。

“咦?”宝玉侧耳倾听,眼中浮起好奇,“ 这声响…… ”

待玉凝神细听片刻,唇角微扬, 低声道:“定是迎郎吧。他近来醉心写生,时常和惜郎混在一处,最喜寻这等无人搅扰的清净地界。常言早春气象,清冷中蕴藏生机,最是磨砺笔锋,也最是考验画者心性。”

两人放轻脚步,循着声响,绕过虬结的老柳树干,只见迎郎背对着他们,正坐在一方被湖水和树根环抱的青石上。

他的身前支着简易的画架,素白的宣纸上,湖畔垂柳初绽新芽的景致已勾勒出清瘦的风骨。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棉袍,袖口挽至小臂 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上面沾染了几点墨痕和石青颜料。脊背挺得笔直,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笔尖与纸面的方寸之间。执笔的手因专注而显得异常稳定,落笔时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早春微寒的风掠过湖面,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也吹皱了画纸的一角,他却浑然不觉,自成一片沉静专注的小天地。

宝玉与待玉默契地停在几步之外,屏息凝望。 迎郎的笔法洗练而精准。他并非工笔细描, 而是以极简的线条和淡墨晕染, 着力捕捉那份早春特有的、清冷又充满希望的意韵。 笔下初绽的柳芽娇嫩欲滴, 仿佛蕴着将破未破的水汽; 湖水的留白空灵, 却让人感受到冰消雪融后的澄澈与微寒。 他尤其注重那份“生”的气息, 整幅画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蓬勃欲出的生命力。

但此刻,他似乎遇到了表达上的瓶颈。画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他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在远处漂浮着薄冰碎片的湖面与画纸右下角大片的留白之间反复逡巡,摩挲玉坠的手指频率加快了些。显然,他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传的意境—— 那清冷湖面下涌动的春意,那看似沉寂中蕴含的破冰之力,却苦于找不到最恰切的笔墨将其凝固于纸上。

“迎郎哥哥。”宝玉终是轻声唤道怕惊扰了他,声音放得极柔。

迎郎肩头微微一震,悬着的笔尖一抖,一滴墨汁眼看就要滴落画纸。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笔杆轻巧地一托,竟将那滴墨稳稳接住,顺势在砚台边缘刮了刮。他这才转过头,看见是宝玉和待玉,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浮起温和却略带窘迫的笑意:“宝妹妹,林兄弟?你们何时来的?我……我竟浑然未觉。”

“是我们怕扰了哥哥凝神,不敢出声。”宝玉走上前,目光落在画上, 由衷赞道:“哥哥这画,意境越发清奇了。尤其这新柳初芽,寥寥数笔,便将那份破寒而出的生机刻画得入木三分。这留白的水面,更是引人遐思。”她指着画中大片空灵的湖水。

待玉也走近细看,目光沉静地扫过画纸,沉吟片刻,指尖虚虚点在画中靠近右下角的那片留白处:“ 迎郎兄此处,清寒空寂之意已足,然……”他并未说完,只是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湖面—— 那里,几尾不畏寒冷的小鱼正贴着水面缓缓游弋,偶尔轻轻触碰一下尚未完全融化的薄冰边缘,漾开一圈圈极其细微的涟漪,搅碎了水中倒映的疏朗柳影。

迎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中倏然一亮,如同拨云见日!

他低呼一声,迅速重新执笔, 饱蘸了极淡的墨和一点花青,在那片被视为“瓶颈”的留白边缘,极其轻盈地点染勾勒。只见数笔之间,几尾形象各异、若隐若现的小鱼便跃然纸上。它们并非精雕细琢,甚至只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与游动的姿态,却极富神韵—— 它们或试探般轻触冰缘,或悠然穿梭于疏朗的倒影之间, 那份在清寒中依旧自在游弋、悄然搅动一池春水的灵动与生机, 瞬间便为整幅清冷的画境注入了灵魂!

“妙极!”迎郎搁下笔,看着焕然一新的画面,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与叹服, “这鱼儿一入画,整幅气象顿活! 清寂中便有了生气流转。”

宝玉含笑看着,轻声道:“ 鱼儿逐水, 冷暖自知,来去无心。这份于微寒中自在游弋、悄然试探春意的本能,恰是这早春湖光最本真的意趣。迎郎哥哥笔力深厚,心思又细,若能常怀此心,体察万物于细微处萌发的坚韧与自在,笔下境界必能更上层楼。”她的话意有所指,目光温和地落在迎郎身上。

迎郎闻言,握着玉坠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并非愚钝之人, 自然听懂了宝玉的弦外之音。他沉默片刻,目光从画中那几尾搅动春水的小鱼,移向更广阔的、漂浮着冰凌的湖面, 再投向远处园墙之外、隐约可闻市声的方向,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那里面有对眼前这份初生之美的沉醉,更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这早春湖水般微凉的东西在涌动。

“宝妹妹说的是。”迎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 只是………每每静坐于此, 提笔欲描摹这天地间初萌的生意,心中却常感………无力。”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 眼前新芽初绽,冰澌溶泄,固然生机可喜。然园墙之外,市井之中,营营众生,为生计奔波劳碌者不知凡几。春寒料峭,于富足者或是赏心乐事,于贫寒者却是切肤之痛。我等在此挥毫泼墨,捕捉风雅,所求不过方寸间的意趣,于那芸芸众生之疾苦寒凉,又何尝不是隔岸观火?杯水车薪,徒呼奈何……”

宝玉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接话。她走到湖畔,俯身拾起一小块尚未融尽的薄冰,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在掌心迅速消融,化作一滴微凉的水珠。待玉则默默立于画架旁,目光再次落在那几尾新添的、象征着生机的小鱼上,若有所思。

“哥哥可曾听过‘一灯能破千年暗’?”良久,宝玉才轻声问道,目光却投向湖水中那片被小鱼搅动的、波光粼粼的水域。

迎郎微微一怔,摇了摇头, 眼中带着探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一盏灯, 光虽微弱, 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驱散咫尺黑暗与寒冷。 然其意义, 岂在于它能否照亮整个漫漫长夜,温暖整个冰冷世间?”宝玉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迎郎的视线,掌心那滴由冰化成的水珠折射着阳光,“ 在于它点亮了。在于它证明了黑暗与寒冷并非不可战胜。在于它让身处黑暗寒冷中的人,看到了光的存在,感受到了微温的可能,从而萌生出抵御的力量与希望。”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静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韧性:“ 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世间的一盏灯?或许光芒有限,照不亮天涯海角,暖不透广厦万间。但若能在自己所立之处,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尽力发出一点光,散出一分热,温暖身边一人,照亮眼前一步路,这便是它存在的价值。

“哥哥如今在书院传道授业,解惑育人,这便是在点亮一盏又一盏心灯。你所传授的每一个明理的字句,启迪的每一份向善的心智,引导的每一次对美好的感知,都是在传递火种,播撒暖意。这些心灯点亮了,自会去照亮、去温暖更多的地方。星星之火,未敢言燎原之势,却足以在漫漫长夜中, 为迷途者指引方向,为寒冷者送去慰藉,让绝望者看到坚持的可能。这汇聚点滴微光、传递点滴温暖的‘灯火相传’,难道不比空叹‘苦海无边’、‘春寒难消’更有意义么?”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迎郎心中激起千层涟漪。 他长久地凝视着宝玉,心绪先是剧烈的震荡与扩散,继而缓缓沉淀,最终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沉静的力量。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使命感,替代了之前的无力感,悄然充盈了他的胸腔。手中画笔、案头书卷的分量——它们不仅是寄托闲情逸致的工具,更是对这初春寒意、对这世间疾苦最切实的回应。

“宝妹妹……”迎郎喉头微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深深的震动,“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 是哥哥……执念了。”他眼中闪烁着真挚的敬佩与感激,那份深沉的悲悯并未消失,却已从沉重的负担,化作了脚下坚实的力量和前行的方向。那份对苍生的关怀,找到了落地的根基。

“迎郎哥哥,”宝玉的目光落回那幅意境焕然一新的画作上,眼中满是真挚的欢喜,“ 这幅画………若不嫌弃, 可否割爱赠我?画中意境,由清寂入生机,恰如这早春气象,更蕴藏深意,我定当珍视。”

迎郎毫不犹豫地点头,脸上是释然后的明朗笑意:“ 宝妹妹喜欢,是这幅画的造化,也是我的荣幸。你且拿去,待我日后有所进益,再寻一处好景,画一幅更精妙的送你!”

待玉亦含笑颔首:“画中游鱼破寒水,观者心中点明灯。此画此境,却也相得益彰。”

日影悄然西斜,将疏朗的树影拉得更长,湖面上的薄冰碎片融化得更快,折射出最后一点金色的余晖。宝玉与待玉起身告辞。迎郎并未相送,只是站在湖畔青石旁,目送着他们相携的身影沿着蜿蜒的小径,渐渐融入被初春新绿点染的柳荫深处。晚风带着料峭的余寒吹拂着他靛青的袍角,也拂动着画架上那幅墨迹未干的画。

待二人身影消失,迎郎重新坐回画架前。

他没有立刻收拾,目光再次投向画中那片他曾感到无力的留白——那片象征着广阔人世与尚未消散的“春寒”的湖水。他凝视良久,眼中光芒流转,最终沉淀为一片澄澈的坚定。重新执起一支最细的狼毫, 蘸取纯净的藤黄与极少量的朱砂,调和成一种极其温暖柔和的橙黄色。然后,他极其专注地,在画卷右下角那几尾灵动的小鱼上方不远处,极其细致地勾勒出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明亮的灯火倒影。

暮色四合, 园中初点的灯笼次第亮起, 与画中那一点灯火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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