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之期日近,荣国府内气象为之一肃。 往日大观园中笑语喧阗、莺声燕语,如今也寂寥了许多。新抽的柳条儿怯生生拂过水面, 几处向阳的迎春虽绽了黄蕊, 也似不敢喧哗, 只在料峭春风里悄然吐露些微春信。 这般静默, 皆因府中两位举子闭门苦读, 潜心备考之故。 此二人,实乃贾府芝兰玉树,阖府上下,莫不寄予厚望。
待玉天资卓绝,自幼便得林如海悉心教导,诗书经义早已烂熟于胸,更难得的是那份融会贯通的灵性。宝琮则如沉渊之璧,内蕴光华,两世为人的历练,使其胸中丘壑更非寻常举子可比,前世羁縻尽去,今朝学问愈发精纯醇厚,洞明世事,文章自有一番从容气度。贾政更是将全部心力倾注于此,书房夜夜灯火通明, 督促考问不辍,连素日里最爱的赏花品茗也搁置一旁。府中气氛肃穆,连仆役行走都放轻了脚步,唯恐惊扰了两位举子的静心研读。
宝玉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自然盼着待玉与宝琮蟾宫折桂,此非仅为功名显达,实乃他二人寒窗十载,胸中经纬得以施展之机,济世安民之志得以践行之始。她深知二人案头青灯黄卷的辛苦,更了然那份为苍生立命的执着。她之期盼,非为琼林宴上簪花夸官的风光,惟愿见他们抱负得伸,心志得遂时,眼底那抹畅快淋漓的光彩。此情此意,与她自身那份勘破宿命后的坦然交织,化作更深沉的理解与无声的扶持。
离春闱开考仅余三日。贾政于花厅设下家宴,郑重为二人壮行。席间,烛火通明,菜肴精致,却难掩那份庄重与期许。贾母、王夫人等长辈端坐主位,目光慈祥中带着凝重。迎郎、探郎、惜郎、薛盼、史湘云等小辈亦肃然在座。贾政亲自执壶,为待玉与宝琮斟满酒樽。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映着他严肃而饱含深意的面容:
“此去贡院,龙门咫尺。十年萤雪之功,尽在三日毫端。望摒除万虑,神凝气静,将平生所蕴,倾注尺素。功名乃身外物,然读书人之本分,在于以胸中所学,上报国家社稷,下安黎民百姓。此志不可忘,此心不可移。”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待玉与宝琮起身,恭敬地双手举杯,一饮而尽。酒入喉中,辛辣之余是滚烫的承诺。“侄儿(学生)谨记姑父(先生)教诲, 定当全力以赴, 不负所托!”二人声音清越,目光湛然, 尽是磐石不移之志, 既是对己身才学的笃信, 亦是对肩上道义的担当。
宴散夜阑。月色如练,清冷地铺洒在通往潇湘馆的竹林小径上。竹影婆娑,在地上织就一片迷离的网。夜风带着早春特有的、混合着新叶与泥土的微寒气息,悄然拂过,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离愁。
宝玉默默陪着待玉走在这熟悉的路上。两人都未言语,只听得脚下枯叶被踩碎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衣袖偶尔摩擦的窸窣。那份即将到来的分离, 虽短暂,却因考场的封闭与未知,而显得格外漫长。
“待玉哥哥,”终是宝玉先开了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静谧的月色,“ 一应物事,可都打点齐全了? 笔砚纸张,替换的衣物,还有提神的参片……”她絮絮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一缕丝线,泄露了心底那丝难以全然抚平的担忧。她并非不信他的能力,只是那贡院高墙隔绝内外, 未知的环境与巨大的压力,总让人悬心。毕竟,她其实也有过一次经验啊。
待玉停下脚步,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温润而坚定的光芒。他伸出手,不是握住她的手,而是轻轻覆上她捻着丝线的手背,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妹妹放心,”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玉石相击,“ 万事俱备,只待开卷。你且安心在园中,赏赏这早春新景,读读闲书,莫要为我挂怀。待我……”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唇角扬起一抹清浅却无比笃定的笑意,“ 待我出得贡院,金榜题名之时,便是我们……”语未尽, 然那未竟之意,如月华流泻,分明流淌于二人之间——那是关乎白首之约的郑重期许,远胜金榜本身之重。功名乃青云路,而与她缔结鸳盟,方是心之所栖的桃源。
宝玉被他眼中的笃定和那份深藏的温柔承诺所包裹,心头那丝悬着的忧虑如同被暖阳融化的薄冰,悄然消解了大半。她微微颔首,脸颊在月光下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眼中是化不开的依恋与信任:“ 嗯, 我等着…… 等着林哥哥的好消息。”
离别的时刻终究来临。 已能看到潇湘馆檐角下悬挂的灯笼散发的暖光。待玉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翻涌着不舍与眷恋。十余日的隔绝,在这情意正浓的时刻,显得尤为漫长。他忽然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珍重, 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羽毛般轻缓的吻。那吻带着他身上清冽的竹叶气息,带着夜风的微凉,更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誓言——等我回来。宝玉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闭上眼去感受着那短暂触碰带来的、直抵心底的悸动与暖意。 脸颊滚烫,心却无比安定。
待玉直起身, 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 然后, 他不再犹豫, 转身, 迈着沉稳的步伐, 走向那温暖的灯火, 清瘦挺拔的身影渐渐融入竹影深处。 宝玉站在原地, 久久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直到夜风带来更深重的寒意, 才缓缓收回目光, 指尖轻轻抚过额上仿佛还残留着温润触感的地方。
翌日,天光未启,启明星尚悬于东天。荣国府门前已是灯火通明。两辆青帷马车静静停驻。贾政一身肃穆常服,亲自将待玉与宝琮送至车前。王夫人、邢夫人等女眷, 迎郎、探郎、惜郎、薛盼、史湘云等小辈,皆肃立于阶下相送。空气里弥漫着清寒与肃穆的气息。
待玉与宝琮身着崭新的举子蓝衫,神情沉静, 向长辈们郑重行礼告别。没有过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宝玉站在姐妹之间,目光紧紧追随着待玉的身影。他似有所感,在上车前一刻,回头望来,两人的目光隔着人群短暂交汇。他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安抚的弧度。宝玉也轻轻点头,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鼓励:去吧,我等你。
马车辚辚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在朦胧的晨雾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府门前,众人依旧伫立良久,直到那车轮声彻底听不见, 才带着满心的期盼与悬系,缓缓散去。
大观园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某种无形的生气。 宝玉回到怡红院, 坐在临窗的榻上。 窗外, 那几株她与待玉共同栽下的海棠, 枝头刚刚鼓起米粒大小的花苞, 在晨光中怯生生地探着头。 书案上摊着她素日爱看的杂记, 此刻却一个字也入不了眼。 心头那份牵挂, 如同缠绕的藤蔓, 丝丝缕缕, 挥之不去。 她并非忧虑他学识不足, 而是那贡院森严的高墙隔绝了所有音讯, 未知的考试强度、 身体的疲惫、 精神的压力…… 种种思虑, 无关功名, 只关乎他这个人本身。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那份静默的牵挂却愈发清晰。宝玉起身,没有唤丫鬟,只带着晴雯与麝月,悄然走向园子深处那处小小的佛堂。佛堂隐在几丛翠竹之后,环境清幽, 檀香的气息常年萦绕。
推开虚掩的门扉,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佛龛前那尊沉静的观音像。香炉里,三炷线香正燃着,青烟袅袅,笔直地升向高处,然后散开,弥漫开一股令人心安的沉静气息。
宝玉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缓缓跪下。她没有立刻合十,而是先静静地仰望着那尊低眉垂目的观音,目光澄澈而专注。晴雯与麝月安静地侍立在她身后几步之外。
良久,她才轻轻合拢双掌,置于胸前。眼帘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喃喃念诵经文,只是将全部心神都凝聚于一点,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心湖深处——
愿他笔端流泻锦绣,所思所想皆能从容展于卷上,不负十年寒窗苦读,不负胸中经纬丘壑。
愿他身体康泰无虞,纵考场辛劳,亦能支撑无恙,平安度过这三日煎熬。
愿他心神安宁坚定,不为外物所扰,不为得失所困,只专注当下,尽展所能。
愿他……早日归来。
愿我与他的情缘,能如这园中坚韧的草木,沐风栉雨,亦能茁壮生长,共历人世悲欢,长相厮守。
无华丽辞章,无功名之祷,惟一片至诚。每一句默念,都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清晰的涟漪。那是对他能力的信任,对他健康的挂念,对他心境的期盼,以及对他们共同未来的深切祈愿。当她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托付出去,心中那份无形的焦灼与牵挂,竟也如同被这袅袅青烟带走了一部分,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沉静的等待力量。她并非将命运全然寄托于神佛,而是在这静默的仪式中,完成了自己情感的安放与托付。
一炷香燃尽,香灰无声坠落。宝玉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了许多。她起身,对着佛像深深一礼。走出佛堂,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周身,带着融融暖意。园子里,新抽的柳条在风中舒展,几朵性急的迎春在阳光下开得更加灿烂。一只彩蝶颤巍巍地落在不远处初绽的玉兰花瓣上。生命的蓬勃与坚韧,在这早春的微寒中展露无遗。
她深吸一口带着花草清香的空气,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妙玉师傅那“心无挂碍”的境界或许遥不可及,但此刻,她确实将心中最深的祈愿与牵挂,安放在了此处。剩下的,便是以一颗安宁的心,去等待,去相信。
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遇到许多的困难和挑战。但她已不再害怕。因为,她心中有了爱,有了信念,有了勇气。她相信,只要她与待玉紧紧相依,便能共同面对一切,共同书写属于他们自己的结局。潇湘馆外的竹林依旧翠绿。她知道,待玉很快就会回来。她会在这里等着他,等着他金榜题名,等着他归来。她会在他身边,陪伴他,支持他,与他一同,走完这一生。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块贴身佩戴、此刻仿佛也带着她体温的通灵宝玉,那玉此刻温润异常,仿佛也在回应着她心中的那份爱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