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恍如白驹过隙。
转眼间,已是一年之后。
当春闱放榜的喧嚣席卷京都之时,荣国府门前那番车水马龙、鞭炮震天的盛况,犹在耳畔回响。 宝琮不负众望,高中一甲第二名榜眼,待玉亦名列二甲,双喜临门!那几日,贾府上下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贾政捻着长须,素来端肃的脸上难得地绽开了发自内心的畅快笑意,眼中是家族荣光重燃的骄傲。贾母更是喜得连声念佛,立时吩咐开祠堂、祭告祖先,又命大排筵宴,连唱了三日堂会大戏。 府中仆役穿梭如织,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酒香、戏腔和鞭炮燃尽后的硝烟味儿。
待玉高中,婚约水到渠成。林如海亲自登门,与贾政在书房内密谈良久。 旋即,聘礼便如流水般络绎不绝地抬入荣国府。 赤金头面、蜀锦杭绸、古玩玉器、田庄地契……一抬抬朱漆描金的礼盒,披红挂彩,几乎堵塞了半条荣宁街,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啧啧称羡。 十里红妆,盛况空前。宝玉与待玉的婚事,便在阖府上下真心实意的祝福声中,正式定下了良辰吉日。
而后的这一年里,贾府的一切,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待玉与宝琮虽只是翰林院的编修,却也兢兢业业,勤于政务。两人时常与贾政在书房议论时事,探讨经义,那份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与才华,也让贾政看到了家族未来的希望。
王熙凤将府中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兴办了几处实业,收益颇丰。探郎则在他的支持下,组建了船队,开始尝试着与海外通商,虽然规模尚小,却也带回了许多新奇的物事和可观的利润。迎郎的书院,越办越好,桃李满门。惜郎的画技,也日益精进,求画者络绎不绝。史湘云则在宝玉的鼓励下,越发活泼开朗,时常女扮男装,与府里的兄弟们一同骑马射箭,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气。薛盼也一改往日的娇憨,变得稳重了许多,时常跟着王熙凤学些理事的本事。
海棠诗社的雅集,也从未间断。众人的诗文,也随着各自的历练与成长,变得更加深沉而富有内涵。
一切,都仿佛在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
宝玉的身子,在这一年多的精心调养下,也好了许多。虽然仍旧有些病根,时常会咳嗽,但已不似从前那般虚弱。她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健康的红润。与待玉的感情,更是日渐深厚,两人心意相通,默契无言,只待来年春暖花开,便要举行大婚之礼。
这一日清晨,宝玉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一夜无梦。她伸了个懒腰,正要唤袭人进来梳洗,却忽然瞥见床头的枕边,静静地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碎片。
那碎片不大,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芒,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
宝玉心中一凛,她知道,这定然是又一块通灵宝玉的碎片。可这碎片,是谁的?又是何时放在这里的?她昨夜睡得沉,竟丝毫没有察觉。
她拿起那块碎片,只觉得入手温润,一股平和安宁的气息,瞬间涌入心底。她细细端详着那碎片,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心中疑惑,便起身梳洗,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裳,想去园子里走走,看看能否寻到些线索。
清晨的园子,空气清新,带着淡淡的花香。宝玉沿着小径漫步,心中思忖着那块碎片的来历。她将所有持有碎片的人都在心中过了一遍,却始终想不出,这块碎片究竟属于谁。
正自出神,忽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来。那人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身形清瘦,步履从容,正是李纨。
李纨今日似乎起得格外早,她手中捧着一卷书,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笑容。见到宝玉,她并未惊讶,只是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大嫂子。”宝玉上前一步,轻声问候。
“宝妹妹。”李纨微笑着点头,目光落在宝玉脸上,带着一种了然的温和,“可是睡得好?”
“嗯,睡得很好。”宝玉答道,心中却更加疑惑。她看着李纨那平静如水的眼眸,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言。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
最终,还是李纨先开了口。她轻声问道:“宝妹妹,你可知,这世间最难得的,是什么?”
宝玉一愣,这个问题,似乎与眼前的碎片毫无关联,却又仿佛直指核心。她思索片刻,答道:“是……是心安吧?”
李纨笑了,那笑容如同清晨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是啊,是心安。可这心安,又从何而来呢?”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那片繁华的景象,轻声道:“从前,我以为,心安是相夫教子,是家族兴旺,是子孙满堂。我以为,我此生的责任,便是在这深宅大院里,守着一份寂寞,等着一份希望。”
她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与释然:“我曾以为,我需得像那苦守寒窑的王宝钏,等着我的夫君,等着我的孩儿,为他们撑起一片天,为贾府的中兴,贡献自己的一份力。我以为,那便是我的宿命。”
宝玉听着,心中巨震。她想起前世李纨的判词——“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那判词,不正喻示着她将成为贾府最后的担当者,一个在家族衰败后,独自支撑起门户的坚韧女性吗?
可如今,贾府的一切,都已截然不同。王熙凤精明能干,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探郎雄心勃勃,为家族开辟了新的财源;待玉和宝琮更是前途无量,是贾府未来的希望。这一切,都让李纨那份“中兴”的责任,变得不再那么沉重,甚至……不再那么必要。
“可是现在,”李纨转过头,看着宝玉,眼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我却发现,我错了。”
她微笑着,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悲伤,只有一份由衷的欢喜:“我看到,凤二叔将这府里打理得蒸蒸日上;我看到,探郎的船队满载而归;我看到,待玉和宝琮金榜题名,前途似锦;我看到,妹妹你,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宝玉的手,那份触感,带着一种如同母亲般的温暖与包容:“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担当’,并非是我一人之力,而是这府中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为彼此,撑起一片天。我的责任,并非是成为那力挽狂狂澜的英雄,而是成为他们身后那份最坚实、最可靠的信赖。”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温和而坚定:“我将我的信任,托付给了他们,也托付给了你。而他们,也未曾辜负我的信任。这让我知道,我无需再独自承担那份沉重的宿命。我可以放心地将未来,交给他们,交给这个欣欣向荣的家。这,便是我最大的心安。”
宝玉听着,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她知道,李纨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她不再被前世的判词所困,不再被那份沉重的责任所束缚。她选择了信任,选择了放手,也因此,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心安。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好了……”宝玉由衷地说道,她看着李纨那轻松而释然的笑容,心中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是啊,太好了。
元郎、惜郎、探郎、王熙凤、薛盼、李纨……他们都已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摆脱了前世的悲剧。而她,也与待玉情意相通,即将迎来属于自己的美满姻缘。
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该多好啊。
宝玉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她以为,在收集了这么多碎片之后,在改变了这么多人的命运之后,自己也终将迎来那份期盼已久的安宁。
然而,就在这份巨大的满足感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瞬间——
一股毫无征兆的寒意, 如同蛰伏在春日暖阳下的毒蛇, 猛地自脊椎窜起! 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 而是源自灵魂深处, 带着一种尖锐的、洞悉宿命的警醒。 它瞬间冻结了心头的暖流, 让她如坠冰窟, 浑身汗毛倒竖!
警幻仙姑那冰冷缥缈的谶语, 梦中那烈火焚天、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凄绝景象, 如同被唤醒的幽灵, 骤然冲破了一年来安逸假象的樊笼, 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份看似遥远的、孤独而凄惨的结局,并未因眼前的繁华而消散。它只是潜伏在更深的水底,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一种更加猛烈的方式,向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