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的午后,总是格外静谧。
阳光透过细密的纱窗,在紫檀木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陈年普洱的温润气息。贾母歪在填漆雕花的罗汉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云锦被,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的念珠,双目微阖,似睡非睡。
鸳鸯和琥珀两个贴身的大丫鬟,一个在旁轻轻打着扇,一个在小泥炉上烹着茶,动作轻柔得没有半点声响。她们知道,老太太这几日精神虽好,却也容易乏累,这午后的小憩,是万万不可打扰的。
然而,贾母并未真正睡着。
她的思绪,如同窗外那被风吹动的柳絮,飘飘荡荡,穿过这重重庭院,落在了那些她最疼爱的孩子们身上。
这一年多来,贾府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活了这大半辈子,见惯了兴衰荣辱,也看透了世态炎明。她知道,这富贵之家,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忽喇喇似大厦倾”的下场。
曾几何时,她也为这贾府的未来,日夜忧心。她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一个沉迷于丹道,一个虽也上进,却总有些迂腐。她看着自己的孙子们,大多是些纨绔子弟,不思进取。她以为,这贾府的荣光,怕是要断送在这一代人手里了。
不,应该说,贾府的败落是一度发生过的,真实存在于她记忆当中的事情。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悄然改变了。这一世的变化,让她看到了希望。
她想起王熙凤,那个曾经精明泼辣,甚至有些心狠手辣的孙媳妇,如今却变成了杀伐果决,却又心怀仁善的凤二爷。他将府中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兴办实业,为家族开辟了新的财源。他的脸上,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沉稳与担当。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性别的转变,更是心性的成长。他不再只盯着府里那点蝇头小利,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她又想起探郎,那个曾经才华横溢,却又因庶出身份而备受压抑的孙女,如今却成了意气风发的探郎哥儿。他组建船队,与海外通商,将贾府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的身上,有一种不甘平庸的锐气,有一种敢于闯荡的豪情。这园子,终究是关不住他的,他属于那片更广阔的海洋。
还有迎郎,那个曾经懦弱胆小,任人欺凌的孙女,如今却成了温润如玉,潜心治学的迎郎哥儿。他在书院里传道授业,桃李满门,将那份属于读书人的风骨与坚守,传承了下去。他虽不善言辞,却用自己的行动,为家族赢得了另一份清誉。
惜郎,那个曾经孤僻冷漠,一心向佛的孙女,如今也成了才华横溢的惜郎哥儿。他的画技日益精进,笔下的山水草木,都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禅意。他不再是那个对世事冷眼旁观的少年,而是将自己的感悟与才情,融入了笔墨丹青之中,为这世间,留下了一份独特的美。
甚至连那不成器的薛蟠,如今也成了娇憨可爱的薛盼妹妹。她虽然还有些小女儿家的脾气,却已不再像从前那般顽劣不堪。她跟着王熙凤学理事,也渐渐有了几分样子。
这一切的变化,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欣慰。她知道,这贾府,不再是那个行将就木的空壳子了。它有了新的生机,有了新的希望。
而这一切的改变,似乎都与一个人有关——她的心肝宝贝,宝玉。
她想起宝玉。曾经在父辈眼中顽劣不堪,不爱读书,只知在女儿堆里厮混的孙子,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温柔体贴,心思细腻的宝玉姑娘。恐怕,宝玉的身上,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变化。她不再是那个只知享受,不知承担的宝玉了。她变得更有担当,更有责任感,也更有……爱心。
她记得,是宝玉,第一次亲自接待了那乡下来的刘姥姥,没有半点嫌弃,反而待之如上宾。是宝玉,撮合了贾芸和红儿那对有情人,让他们有了一个好的归宿。是宝玉,开解了湘云那丫头的心结,让她不再被寄人篱下的阴影所困扰,变得更加开朗自信。
她看着宝玉,就像看着一株在风雨中悄然绽放的花朵,虽然柔弱,却又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她知道,宝玉的身上,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使命。她虽然不知道那使命究竟是什么,但她能感受到,宝玉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她所爱的人。
而最让她感到欣慰的,便是宝玉与待玉的感情。
她看着这两个孩子,从最初的青梅竹马,到如今的情意相通,心意相连。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是这世间最纯粹,最美好的东西。她看着待玉,那个曾经寄人篱下,敏感多病的林妹妹,如今却成了这般清俊挺拔,才华横溢的公子。他与宝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记得,待玉高中之后,林如海亲自登门提亲,那场面,是何等的热闹。她看着待玉,看着他眼中那份对宝玉毫不掩饰的深情与宠溺,心中便充满了欢喜。她知道,待玉会将宝玉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
这一年多来,她看着待玉对宝玉的体贴与呵护,看着宝玉对林待玉的信赖与依恋。他们一同读书,一同作画,一同赏花,一同品茶。他们的世界里,仿佛容不下第三个人。那份默契,那份和谐,那份纯粹的爱意,让她这个旁观者,也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与感动。
这两个孩子,都是心思细腻、情感丰富之人。他们都曾有过各自的痛苦与迷茫。待玉的多愁善感,宝玉的病弱忧愁,都让她这个做祖母的,时常感到心疼。可如今,他们却在彼此的陪伴中,找到了慰藉,找到了力量。他们相互扶持,相互理解,相互成全。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化解着彼此心中的结,去追寻着属于他们的幸福。
然而,她也知道,这看似美好的一切,并非没有代价。
她想起宝玉那日渐病弱的身体,想起她那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忧愁。她知道,这个孩子,心中藏着极深的秘密。她似乎在背负着什么,在承担着什么,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着。
在那僧道二人来到贾府为宝玉和凤二爷治病时,她曾悄悄问过那癞头和尚,宝玉的忧愁,究竟是何缘故。那和尚只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唯有善念可解”,便再也不肯多言。
她也曾留意到,宝玉怀中那块通灵宝玉,似乎与从前有所不同。它时而温润如水,时而又光华内敛,仿佛与宝玉的身体状况息息相关。她甚至还发现,宝玉时常会对着那块玉发呆,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她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但她却隐隐感觉到,宝玉所做的一切,都与这贾府的兴衰,与这府中每一个人的命运,紧密相连。
她看着窗外那片繁盛的景象,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决意。
她活了这大半辈子,什么富贵荣华没有享过?什么人情冷暖没有见过?如今,她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她所求的,不过是子孙后辈们能平安喜乐,这贾府的基业能得以延续。
她看着眼前这欣欣向荣的景象,看着那些鲜活而充满希望的年轻生命,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她要守护这一切,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幸福。她要守护她的宝玉,守护她的待玉,守护他们那份纯粹而美好的爱情。她要用自己最后的力量,为他们扫清前路的一切障碍,让他们能真正地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这,便是她身为贾府老祖宗,身为一个祖母,最后的责任与担当。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胸口处那块贴身佩戴了数十年的、温润的玉佩。那玉佩,是她年轻时,丈夫送给她的,也是她这一生荣辱沉浮的见证。她缓缓地将那玉佩取下,握在掌心。那玉佩在她的掌心中,似乎也散发着一股温润的光芒,仿佛与她心中的决意产生了共鸣。
睁开眼,贾母目光变得清明而坚定。她对着门外侍立的鸳鸯,轻声吩咐道:“去,将宝玉叫来。就说,我有几句体己话,要单独与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