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旧梦

作者:绿红茶8G 更新时间:2025/7/9 18:06:36 字数:2915

在荣国府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富贵大厦深处,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故纸堆里,也曾有过一个“贾宝玉”。

那时的京都,还不是如今这般被规矩礼法箍得密不透风、被权欲熏心熏得面目模糊的模样。那时的风,似乎更自由些,能毫无顾忌地穿行于朱门绣户与寻常巷陌,带来远山的草木清气与市井的烟火人间味;那时的酒,似乎更醇厚些,入喉是滚烫的烈火,入腹是奔涌的江河,足以浇开胸中块垒,点燃不羁的诗魂;而那时的诗,也似乎更真切些,是肺腑中自然流淌的心声,是眼底山河、心中丘壑的直抒胸臆,而非矫揉造作的应酬工具。

而他,便是那风月场中最耀眼的一颗星。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那煊赫的府邸里,每一根雕栏都流淌着权力的光泽,长于富贵温柔之乡,锦绣堆里滚大,软红十丈中浸淫,连呼吸的空气都带着甜腻的脂粉香。他自幼便聪慧过人,才华横溢,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琴棋书画无不精绝,灵性如璞玉初绽光华。

他骨子里便厌恶那些“仕途经济”的陈词滥调,视之如腐儒口中吐出的浊气;鄙夷那些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的庸俗之辈,见之如蝇营狗苟污了清目。他心中只爱诗,那字句间跳跃的性灵;爱酒,那琼浆里蕴藏的狂放与真我;更爱那些志同道合、不为世俗所困、以风骨为脊梁的清雅名士,视他们为浊世中的明珠。

于是,他的身边,自然而然,总是围聚着一群与他声气相投、肝胆相照的人。他们或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顷刻间宣纸上便是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或抚琴高歌,丝弦震颤,清音裂帛,直上九霄云外,又或在溶溶月色下清谈玄理,纵论古今,臧否人物,语锋犀利如剑,

他们谈论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是及时行乐的快意,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是睥睨天下的自信,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更是掷地有声、不容折辱的铮铮傲骨。这方小小的天地,便是他们对抗整个庸俗世界的堡垒,是精神得以自由翱翔的桃源。**

他曾在一场名士云集的诗会上,醉后挥毫,写下类似“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狂放诗句,引得满堂喝彩,一时间传为京中佳话。

他也曾为了一位沦落风尘却才情卓绝、心性高洁的女子,听闻她的遭遇,胸中涌起难以遏制的悲愤与怜惜。不惜一掷千金,倾尽私囊,只为赎她脱离那污浊的泥沼,还她清白自由身。更为她精心寻觅一处远离尘嚣、幽静雅致的居所,竹篱茅舍,清泉白石,让她能安心地抚琴作画,让那被风尘遮蔽的才华与灵性,重新在洁净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此举无关风月,只为那份不容玷污的才情与风骨。

他觉得,这红尘之中,最可贵者,便是那份纯粹的才情与风骨,无论男女,皆应敬之,爱之。他以为,自己便能这般,在红尘中做个快活的神仙,诗酒为伴,知己满座,一生无忧。

那时的他,是真正的“宝玉”,是一块未经雕琢,却已光华四射的美玉。

然而,好景不长。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晴天霹雳,将他从那诗酒风流的幻梦中,狠狠地拽回了现实。

家族的靠山,在朝堂的倾轧中轰然倒塌。兄长耽于享乐,不务正业,偌大的家业,如同漏水的船,摇摇欲坠。那份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富贵,转眼间便成了压在他肩上最沉重的负担。

他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看着族中长辈们期盼而又无奈的眼神,看着那些曾经巴结奉承,如今却避之唯恐不及的嘴脸。他知道,他不能再做那个“楚狂人”了。他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必须去维系这个家的荣光。

于是,他开始学着,去做那些他曾经最鄙夷的事情。

他收起了自己的笔墨,拿起了那些枯燥乏味的账本。他不再去参加那些清雅的诗会,而是开始出入那些充斥着铜臭与虚伪的官场宴会。他学着对那些庸俗的同僚笑脸相迎,学着说那些言不由衷的场面话。

他开始写应酬诗。那些赞美上官,粉饰太平的诗句,让他自己都感到恶心。他每写一句,都仿佛是在用刀子,一刀刀地割着自己的心。可他必须写,因为,这是他能为家族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循规蹈矩。他将自己的真实感受,深埋心底。他将那个曾经诗酒风流的“贾宝玉”,一点点地杀死,然后,用那具冰冷的尸体,堆砌出一个符合世俗期望的、成熟稳重的“贾存周”。

在他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一个游方的癞头和尚,给了他一块玉石碎片。那碎片温润而冰冷,和尚说,此物能让他“看清时务,直面轮回”。

他起初不信,只当是疯言疯语。可后来,他却发现,每当他手握这块碎片时,他的心,便会变得异常的冷静,异常的理智。他能清晰地看透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能准确地判断出时局的走向。他不再被情感所左右,不再被理想所迷惑。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最有利于家族的,最“理性”的。

这块碎片,成了他在这污浊的世道中,挣扎求生的唯一依仗。

可这“理性”,也磨灭了他最后的“诗性”。

他变得越来越像他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他开始用功名利禄去衡量一切,他开始用家族的利益去绑架身边的人。他变得严厉,变得古板,变得不近人情。

他曾经的那些名士朋友,渐渐与他疏远。他们说他“变了”,变得庸俗,变得市侩,不再是那个可以引为知己的人。

他的子孙,也不理解他。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严厉古板的父亲,一个只知用戒尺和说教来表达关爱的长辈。他们怀念那个曾经诗酒风流的传说,却无法理解他为了家族而做出的牺牲和改变。他们甚至怨恨他,认为是他,毁了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奋斗了一生,挣扎了一生,牺牲了一生。

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

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可挽。家族内部的腐败,早已烂到了根。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也非他所能掌控。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座曾经辉煌的大厦,一点点地倾颓,最终,化作一片残垣断壁。

他站在那片废墟之中,白发苍苍,孑然一身。他所珍视的一切,都离他而去。他所守护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他的一生,成了一个笑话。

……

荣国府的书房内,贾政缓缓睁开眼,从那场漫长的、仿佛跨越了两世的回忆中醒来。窗外,夜色深沉,只有一盏孤灯,在桌案上静静地燃烧着,将他苍老的面容,映照得明明暗暗。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手中那块温润的玉石碎片。这块碎片,陪了他大半辈子,也见证了他从一个诗酒风流的少年,到一个背负着家族重担,最终却一败涂地的中年人。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怡红院。他仿佛能看到,那个他亲手取名为“宝玉”的女儿,正与她心爱之人,在那片属于他们的天地里,无忧无虑地笑闹着。

他看着她,那个活得如此恣意,如此纯粹,如此像年轻时的自己的女儿。他既羡慕,又恐惧。

羡慕她,能活成他想成为,却没能成为的样子。羡慕她,能拥有他曾经拥有,却最终失去的一切——纯粹的爱情,真挚的友情,以及那份不为世俗所困的自由与洒脱。

恐惧她,会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恐惧她那份看似坚定的信念,那份看似美好的爱情,最终,也会被这无情的世道,碾得粉碎。

于是,他将自己未能实现的、关于自由与真我的理想,如同投射一道虚幻的光,全部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又将自己一生失败的惨痛教训,那血淋淋的经验,化作了对其近乎苛刻的严厉管教与束缚。他声色俱厉地斥责“不务正业”,沉溺于诗词小道;斥责“不思进取”,无视家族前程;斥责“只知在女儿堆里厮混”,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当然,那是对那个宝二爷说的。

可他心中却比谁都清楚,他所斥责的,并非是她。

而是那个,曾经的自己。

那个他以为早已死去,却又时常在他午夜梦回时,悄然出现的,诗酒风流的自己。

他看着窗外那片温暖的灯火,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冰冷的玉石碎片,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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