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将整座荣国府深深浸染在一片死寂的沉郁之中。
白日里残存的喧嚣与浮华，此刻都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殆尽，只余下空旷回廊间穿行的风声，呜咽着，如同低回的挽歌。书房内，一盏孤灯如豆，那微弱的火苗在沉重的、仿佛凝固了的空气里艰难地跳跃，静静燃烧着，将贾政那张苍老、疲惫、刻满岁月沟壑的面容，映照得明明暗暗，轮廓在光影中浮动，显得格外脆弱而孤独。
他彻夜未眠。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白日目睹的景象与尘封的记忆之间疯狂奔突。宝玉与待玉在园中那毫无顾忌的嬉笑，那眉目间流转的、纯粹得刺眼的情意，那份仿佛与这沉重府邸格格不入的无忧无虑的幸福，都化作了一根根无形的的针，反复地刺向他那颗早已被世俗的砂轮磨砺得坚硬如铁、布满厚茧的心。
那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再拥有的奢侈。他想起了自己，更想起了那个被他亲手扼杀、深埋于记忆坟茔之下的、诗酒风流的灵魂。无数鲜活的的往事汹涌而出，将他残存的平静彻底撕碎，让他再难在这片窒息的书房里寻得片刻安宁。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仿佛天地之大，他已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只余下这具苍老的躯壳和手中这块冰冷的碎片。
直到天色微明，他再也无法忍受书房内的窒息感，便起身披了件外衣，独自一人，走进了那片尚在沉睡的大观园。清晨的园子，空气清冽，带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的湿气。薄雾如纱，笼罩着亭台楼阁，让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切。他沿着蜿蜒的小径漫步，心中思绪万千。
他走到沁芳闸桥边，看着那奔流不息的溪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慨。这溪水，日夜不停地流淌，从不曾为谁停留。就像这时间，也从不曾为谁驻足。他的一生，也在这般无情的流逝中，渐渐走到了尽头。
就在他沉浸于这水逝云飞的感伤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从薄雾中凝结而出的幻影，悄然出现在了石桥的另一端。
是宝玉。
她今日起得也格外的早，身上只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寝衣，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斗篷。她的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更显得她身形纤细，面容清丽。她似乎也未曾睡好，眼底带着一丝淡淡的青黑，却也因此，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病弱之美。
她也看到了伫立在桥头的贾政，那双清澈如秋水、此刻却笼着淡淡轻愁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未曾料到会在此刻此地遇见父亲。
但随即，那惊讶便迅速沉淀下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然而，与往日不同，她没有像受惊的小鹿般立刻畏惧地低下头，也没有匆忙屈膝行礼然后逃也似的离去。她只是静静地、稳稳地站在薄雾缭绕的桥那边，隔着那道并不宽阔、的石桥，目光坦然地、无声地与他——她的父亲——对望着。
父女二人，就这样，在清晨的薄雾中，隔桥相望，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贾政，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喉头滚动了一下，艰涩地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仿佛久未启用的旧门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滞涩，打破了凝滞的空气：“这么早，天凉露重，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便出来走走。”宝玉答道，声音轻柔，却也带着一丝疏离。
贾政沉默了。这简单的对话之后，仿佛又抽干了他好不容易凝聚的力气。他的目光，复杂地落在女儿身上，看着她清冷单薄的侧影。半晌，他才再一次开口：”待玉……待玉是个好孩子。你……你莫要辜负了他。”
宝玉闻言，心中一动。她没想到，父亲竟会主动提起待玉。她抬起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父亲放心，女儿知道。”
贾政又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儿，这个与他记忆中那个“孽子”截然不同的女儿。她的身上，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通透与豁达，也有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坚定与勇气。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故事”，那个被他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故事。他看着宝玉，看着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倾诉欲。
“你……你过来坐坐吧。”贾政指了指桥边的石凳，声音有些干涩。
宝玉没有犹豫，她走过小桥，来到贾政身边，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贾政的声音，带着一丝缥缈的意味，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从前，咱们府里有个顽劣的孩子。他生在富贵之家，自幼便不喜读书，只爱诗酒。他以为，自己便能这般，在红尘中做个快活的神仙，一生无忧。”
宝玉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这描述……有些耳熟。 她继续安静地听着。
“可是后来，家道中落，他不得不承担起家族的重担。他收起了自己的诗酒，拿起了那些他曾经最鄙夷的账本。他学着去做生意，学着去应酬，学着去说那些言不由衷的场面话。”
“他以为，只要他努力，便能挽救这个家。可他错了。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可挽。他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他的子孙，不理解他。他们无法理解他为了家族而做出的牺牲。他们怨恨他，认为是他，干涉和毁掉了他们的生活。”
“他的朋友，也离他而去。他们说他变了，变得庸俗，变得市侩，不再是那个可以引为知己的人。”
“他奋斗了一生，挣扎了一生，牺牲了一生。最终，却落得个孑然一身，众叛亲离的下场。”
贾政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他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痛苦。
父亲说的……就是他自己吧。宝玉这样想着。
“那个人……是父亲吗？”她轻声问道，一股强烈的酸楚与汹涌的怜惜淹没了她。
宝玉听着，心中也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个严厉古板的父亲，竟有过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一直以为，他生来便是这般模样，却不知，他也曾有过自己的理想，有过自己的追求。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苍老而疲惫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同情与理解。她第一次，不是以一个被管教的孩子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平等的、理解的灵魂，去看待她的父亲。
贾政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悄然滑落。
宝玉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她知道，她猜对了。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父亲那双冰冷而粗糙的手，那双手，曾几何时，也曾挥毫泼墨，也曾抚琴高歌。可如今，却只剩下岁月的沧桑和无尽的疲惫。
“父亲，您没有错。”宝玉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您只是，尽了一个儿子，一个父亲，一个男人，该尽的责任。您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您只是，对不起您自己。”
贾政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缓缓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宝玉。他从未想过，这个他一直以为“不成器”的女儿，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你……”贾政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自己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在这一刻，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
“父亲，您不必再独自承担了。”宝玉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理解与心疼，“您还有我，还有待玉，还有哥哥姐姐们。我们会一起，守护这个家，守护我们共同的未来。”
贾政忽然觉得，或许，他错了。
他一直以为，宝玉是那个需要被他保护，被他引导的孩子。可实际上，她却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得多，也通透得多。他看着她，又想起那个曾经的自己。她拥有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却又比他更勇敢，更坚定。
父女二人，再次相顾无言。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看着彼此，眼中都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