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雾弥漫的塔中，诺兰独自前行。他记得自己与艾莉西娅她们成功脱离愤怒的试炼，那条被鲜血与仇恨洗净的路刚刚封闭，现在，他踏入的，是更深的迷宫。
【嫉妒】——塔壁上铭刻着的古语在耳边回荡，声音像是熟悉又遥远的低语。
“欢迎回来，雷茵哈尔特。”
那声音落下的瞬间，世界变色了。
天空变成了流动的琉璃，星辰凝滞。诺兰站在苍白的花海中，脚下的土地柔软，空气中弥漫着神秘的香气。白裙的女子缓步从远方走来，脚步踏过花瓣却不沾尘。她有着与艾莉西娅极为相似的容颜，却拥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
“……命运女神。”
她微笑，温柔得令人心悸。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嫉妒之塔？”
“我一直在你心里，不是吗？嫉妒，是所有爱的源头——包括神明的爱。”
她向前一步，凝视他的眼睛，“雷茵哈尔特，我爱你。我愿毁灭万物，只为你回到我身边。”
诺兰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无怒无喜，艾蕾希娅对他最后那一抹温柔，此刻也还能清晰的回想起来。
“你也因此杀了艾莉西娅，对吗？”
她沉默了一瞬，然后点头。
“她的笑太温柔，她的眼里只有你。我无法忍受那份温柔不属于我。你应该是我的，不是她们的，不是人类的，也不属于这残破的命运。”
风拂过花海，白花轻轻飞舞，仿佛飘雪。
诺兰低下头，沉默片刻。
“你所谓的爱，是毁灭的借口。”
“你不懂。”女神低语，“爱本就是占有欲，是独占，是「我希望你只属于我」，否则它就不完整。”
她继续说道：“我爱他，深爱他，可他却为了一个凡人，放弃了神性、放弃了永生、放弃了一切。他甚至……甘愿堕落。”
卡莉薇尔眼中有痛苦、有执念，也有恨。
“因为爱，所以我不能容忍他的眼中有别人。爱，就是独占，是不能分享的。是自私的，是将那个人从世界切下来，只属于你的渴望。你，懂这种痛吗？”
诺兰没有立刻回答。
黑暗之中，虚幻的光影浮现。那是莉安娜、艾莉西娅、尤菲米娅她们在各自试炼中的一幕幕。争执、怀疑、眼泪、沉默，最终是微笑、拥抱与宽容。
她们明明也有嫉妒，却选择了克服。明明也曾动摇，却没有伤害彼此。
还有更久远的影像——那个在火焰中逐渐消散的温柔背影。
第一世的艾莉西娅——艾蕾希娅。
“就算你放弃了世界，我也不会放弃你。”那是她临死前的声音。
“你错了，卡莉薇尔。”诺兰终于开口，语气坚定。
“爱，并不是掠夺。”
卡莉薇尔怔住。
诺兰迈步走上前，仰望那如同神像般完美的她。
“真正的爱，是让对方幸福，不论那幸福是否与你有关。不论你是否能得到回报。嫉妒是本能，但爱，是选择。”
卡莉薇尔的身形微微晃动，神性之光剧烈颤抖。
“你……你不过是个失去他神格的灵魂转生的凡人，怎会懂得神之爱的重量？！”
我闭上眼，轻声呢喃。
“因为我曾是神，也曾是魔，更曾是人。三世轮回，我终于明白，真正能战胜嫉妒的，而是无私的爱。”
“人之爱，是复杂的，多种形式的，即是自私的，也是无私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神族才从人族身上学到了很多，也感受到了爱的无私。”诺兰的眼神浮现起一抹温柔。
“我曾经养育艾莉西娅，从她是个婴儿，到她成为影侍。如同我的女儿，在保护她安全的前提下，我希望她能自由的选择，值得有被爱与爱人的权利。”
女神的眉头微皱。
诺兰继续道：
“我见到尤菲米娅一次次在命运前挣扎，她是我的王，却甘愿落入庶人之苦。她把信任交给我，我心疼她、敬重她，愿为她出剑，但从未要求她回应。我只是希望她幸福。”
“那莉安娜呢？”女神声音陡然低沉，“想象一下，如果她爱上了别人，她脱离你的身边？”
诺兰闭上眼，脑海浮现与卡罗尔那一战中她为他挡下的刀刃，以及那晚她含糊不清的低语。
“如果她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会祝福她的幸福。但如果她选了我——那我会用一生去回应她。”
命运女神静静地望着他，神情复杂。
“你真的认为……爱应该是无私的吗？不可能，人性是「自私」的，人无法做到真正的「无私」”
“我曾这样以为，也曾怀疑。”诺兰睁开眼，“我被艾蕾希娅的温柔吸引，她是人族，却拥有着神族都没有的「无私的爱」。你杀了艾蕾希娅，但她在那一刻，仍微笑着，似乎宽恕了一切。这世界太冷了，所以她用温柔去点燃它。”
“爱可以是自私的，但它伟大的地方在于——即使自私，也愿意与自己的嫉妒和解。即使痛苦，也选择成全别人的幸福。”
花海不再摇曳，命运女神神情动摇。
“你看了她们的记忆，是吗？她们破开了嫉妒，你才有了答案。”
诺兰点头。他在幻境中，看见了莉安娜那隐忍的伤痛、艾莉西娅那份默默的守望、尤菲米娅那矛盾与悔恨交织的眼泪。她们都曾嫉妒过，都曾有过占有欲的冲动——但她们克服了。
她们都，在爱中选择了尊重彼此。
“所以你选择背叛我。”
“你不是她——”诺兰缓缓抬手。
他缓步向前，每踏一步，花海崩塌。
命运女神咬唇低语：
“你会后悔的，雷茵哈尔特。诺兰，你也是人类，你也是我用命运编织的一部分。爱，总归是要人付出代价的。”
诺兰止步，目光如剑：
“真正的爱，从来不该让人失去自己，被嫉妒之火吞噬全部，沉浸于痛苦与怨恨中。爱是幸福的源泉，是人生的调味品。”
他拒绝了她。
诺兰的身影穿过花海，留下的是崩碎的幻影。脚下的大地寸寸开裂，那原本象征神明恩泽的琉璃天空也布满了裂纹，像是梦的终点在崩坏。
命运女神却没有退去。
她站在风中，仍然是那副悲悯、温柔、却又执拗的姿态。身为七神之一的她，本不该亲自干涉命运塔的审判，可嫉妒，也是她的试炼。
“你明明也动摇了，不是吗？”她轻声开口，眼眸中波光荡漾，“你在犹豫，如果她们都不再爱你，你又将何去何从？”
诺兰止步，没回答。
命运女神却像是踏入了他的内心。
“莉安娜从战士变成女人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不再只属于战场。你知道她爱上了你，却从不敢回应。你在想什么？”
“……我怕我回应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艾莉西娅呢？你曾说她是你从小养大的女儿，可她已经不只是女儿了，她是那个曾为了爱而死，为你放弃生命的艾蕾希娅。也是现在，她的世界变得只有你的影子。”
“我知道。”
“尤菲米娅——那个本应继承王位的高贵王女，却甘愿为你披上旧服放弃王国，陪你颠沛流离，为了愤怒的复仇...”
诺兰闭上了眼。
他的心在抽痛。
那并不是卡莉薇尔说错了，而是她说到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压抑着的愧疚了。
他早已知道她们的感情，也明白自己的位置。可他害怕——不是害怕回应，而是害怕，一旦回应了一个人，其他的两颗心就会碎裂。
“你以为你在保护她们，其实你在逃避，逃避取舍的痛苦。”命运女神的声音轻轻落下，如羽毛，却带着锋利的边缘。
“你比我还嫉妒——你嫉妒她们可以坦诚面对自己的爱，嫉妒她们可以为爱舍弃一切。而自己不能选择，不能割舍，不能坦白那颗动摇的心。”
诺兰睁开眼，冰蓝的贤者之眼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你说得对。”他低声道。
命运女神似乎一怔。
“我确实嫉妒。嫉妒自己不是更好的人，嫉妒为何偏偏是自己，能得到她们的青睐。为何不能不伤害她们任何一个。可我不会因此否定她们的感情，也不会像你一样，把爱变成了掌控和发泄的工具。”
他望向天边，那些闪烁的星光重新点燃，一道道微光浮现在空中。
那是——记忆的碎片。
莉安娜被封魂之刃刺穿手臂，满眼却是他没事的庆幸。站在破碎战场上，孤身一人对抗七柱骑士之一，满身血渍，口中念着他的名字。
艾莉西娅为了他承受的折磨，蜷缩在炼狱庭的拷问石台上，寒风吹拂她的遍体鳞伤，却仍紧握那把他送给她的短刃。
尤菲米娅在王座背后无数个晚上的自责和思念，躲在房间哭干了眼泪。为了今世的他烧毁了加冕的诏令，放弃承载着他父王的遗志的王座，只为一个信念——这一世，成为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诺兰望着那些记忆碎片，胸口如火焚烧。
“她们每一个人，都爱得那么坦然、那样勇敢。”
“而你却躲在理智里，拒绝面对。”
“我不是拒绝。”诺兰缓缓握紧拳，“而是，我想配得上她们。”
命运女神的身形在摇晃，梦境开始崩坏。
“你……已经明白了吗？”
“是。”他坚定地点头，“你说爱是占有，是独占。但我认为，真正的爱，是无数次想要据为己有，却一次次选择让对方自由。是嫉妒、占有欲中仍愿意彼此成全的力量。”
“那不是爱，是牺牲。”
“不。不是牺牲，而是已经从「爱」里面得到了幸福与知足，学会了尊重与自爱以及爱人，信任，彼此成全。”诺兰目光坚定，“人之爱，有父母之爱，有朋友之爱，有伴侣之爱。爱的形式很多种，并不是只有用自私才能表达。它又是多变的，是矛盾的，复杂的，是不完美的——但正因为如此，才如此真实而美丽。”
命运女神的面容终于失去了神性的光辉。
她低下头，轻轻地说：
“也许...我输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说不清的失落与释然，如云一般飘远。
她化作无数羽光，在花海上飘散，最终只留下了一句话：
“……去吧，诺兰。你的爱，也许不是我理解的模样，但……她们会因你而破碎，也会因你而重生。”
幻境彻底崩溃。
塔门缓缓开启，前方浮现下一层的试炼入口。
诺兰缓缓转身，目光如洗。
他知道，这一战不是击败了命运女神，而是面对了自己心中的执念。
他曾因嫉妒而回避，现在却愿在爱中承担。
通往塔门的阶梯缓缓展开。
诺兰迈出一步，脚下的白石台阶宛如浮空之路，通向更高层的寂静穹顶。塔壁上，仍残留着命运女神羽化消散后留下的光痕，在淡金色的光辉中，他仿佛看见了那段执拗又脆弱的悲伤。
但现在，幻境的余韵仍在他心中盘旋。
那些记忆，那一抹温柔的笑。
他站在风中，闭上双眼，任由那过去的一切在脑海中重演。
“我到底……是谁？”
那个象征博爱，宽容，无私，将从黑暗升起的光平等的撒向人间的黎明神？
还是那个经历着失去深爱之人钻心剜骨之痛，放弃神性堕入为魔，只有愤怒和仇恨占据的灭世魔王？
还是被称为「魔王之子」背负着「失去七十二个族人」的痛苦与自责的少年？
亦或是失去记忆，漫无目的，行走在不知通往何处的迷途者？
是否真的有权决定他人命运？又是否有能力回应三颗为他而燃起爱意的心？
她们的命运都因他而改变。
而他，却始终在选择的边缘踯躅不前。
他想起命运女神的话：
“你嫉妒那些能够坦然表达情感的人，因为你做不到。”
是啊，他做不到取舍。
他的理性，让他懂得什么是“代价”。
他宁愿承受无法选择的痛苦，也不愿看见她们任何一人受伤。可这份理性，在情感面前是如此残酷，反而有可能会走向全部破碎的命运。
诺兰的脚步仿佛被什么牵引着，走进了一扇无形的大门。这里没有天空，也没有地面，唯有浮游的碎片，宛如万千记忆的残片漂浮在虚空中。每一块碎片中，都映射着一段温柔时光——
艾莉西娅小时候靠在他怀里酣睡的模样；
莉安娜在雪中为他背剑守夜的身影；
尤菲米娅在月光下喃喃自语着“诺兰”的唇形；
还有那一段段，他曾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过往。
「这便是你的答案吗，诺兰？」命运女神卡莉薇尔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冰冷，却满是缠绵与执念。
「你宁愿背弃那种甘美的嫉妒，独占，强欲，只因那不切实际的「无私之爱」？」
“我没有背弃任何感情。”
诺兰的眼眸愈发坚定，仿佛在黑夜中燃起红焰，“由爱而生的嫉妒，它不过是爱的自私的部分太过浓烈而化成的执着。我现在能明白，你的痛苦……你只是无法接受他爱上了别人。”
卡莉薇尔的影像在虚空中显现，她仍然是那样圣洁高贵，却在诺兰的凝视下，第一次显露出脆弱。
「你说，爱可以是父爱，是母爱，是兄妹，是朋友，是没有失去自我、互相成全的恋人。但我说——真正能刺入灵魂的，只有那种独属于一个人的渴望。那种不能共享的、必须独占的感情，才配称之为「爱」。」
“我并不否认你说的那种爱。”诺兰轻轻开口，目光中带着一种超越年岁的温柔，“但它不是全部。”
“艾莉西娅是我养大的女儿，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牵挂；莉安娜是我并肩作战的同伴，是我最信赖的剑；尤菲米娅，是我连结前世命运的契约，是我许诺必须保护的王……而她——艾蕾希娅，是我曾失去的光明，是我的理想在现实世界的投影，是那个让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无私」的人。”
卡莉薇尔低语：「无私的……？」
“她深爱着我，却从未要求过我爱她，所以，我才深深地被她所吸引。”诺兰眼神闪烁，“哪怕在被你杀死前，她都只是微笑地看着你，因为你只是被嫉妒占据了爱的理性，而她选择了对你的宽容。温柔如水地将爱给我，愿意用她短暂的人生陪伴我。她的爱，是光明本身，给予我希望。”
诺兰缓步走向那最后一块碎片，在其中，他看见第一世的艾蕾希娅——那位人类少女，身披白纱，在众神审判之下，仍坚守着自己的爱情；她以凡人的渺小，直面神之妒火，只为一个简单的理由：爱他，仅此而已。
那一刻，命运女神的身影动摇了。
「你为何……宁愿选择那种不能拥有的爱？」
“因为爱不是为了拥有。”
诺兰的语气如誓言般沉稳，
“是为了守护。即使注定无法回应她们，我依然愿意为了她们，将这份爱背负到底。”
他回头，望向那些浮游的记忆。
“这就是我，这一世的答案。”
无声的风穿越虚空，那一刻，碎片纷纷洒落，幻境的光芒渐渐淡去。卡莉薇尔的身影也随之消散，只余一声轻叹，在虚无中回荡。
「若是你……真的能超越我所无法理解的爱……那便去吧。前方，还有五罪等待着你呢。」
当诺兰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淡蓝色的花田之中。远处，是莉安娜、艾莉西娅和尤菲米娅静静站立的身影——她们都已突破自己的幻境，等待着他的归来。
“诺兰——！”
那是莉安娜的声音。
不远处，塔门前浮现出一道道熟悉的身影。
艾莉西娅靠在柱边，但眼神却始终望着他。尤菲米娅站在台阶前，轻轻皱眉，像是刚从幻境中脱离，还带着一丝茫然。
而莉安娜，踏着碎光奔来，一把抱住他。
“你终于回来了。”
他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拥住她。怀中的温度那么真实，与刚才幻境中神祇的寒意截然不同。
“你……你看到什么了吗？”艾莉西娅低声问。
诺兰沉默了一下，望向她们。
“我看到了你们……打破幻境的方式。”他轻轻说，“看到了你们的爱，和你们的嫉妒——但即使如此，你们仍愿意……选择我。”
“因为我们相信你啊，诺兰。”尤菲米娅走近，语气坚定。
莉安娜轻轻抱紧他些许：“我们知道你不会偏袒谁，也不会轻许承诺，但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想让你背负一切。”
“主人...不，诺兰——。”艾莉西娅靠近，瞳色冷冽却认真，“从现在开始，让我们也替你分担。”
他看着她们三人，心中那股自责与惶然，终于缓缓散去。
幻境早已结束。
而她们依然在这里，依然守着他。
诺兰缓缓笑了。
“好。”
只是一个字，却是表达他最沉重的承诺。
但这一次，他不再只是一个逃避者，而是——一个愿意面对爱的人。
塔门之后，下一层的试炼还在等待。
而他也知道，那些无法割舍的爱，并非软弱，而是他前行的根源。
火焰燃尽，幻境重构。
他站起身，轻轻一笑。
“怠惰之门……已经在等我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