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携着柳絮,如愁绪般轻叩雕花窗棂。
那窗棂原是紫檀木榫卯而成,如今蒙着层薄灰,恰似大燮王朝覆在时光里的最后一层帷幕。
宸燧蜷缩在金丝楠木榻上,锦被滑落至肩胛,露出嶙峋锁骨,他指节泛白地攥着一枚褪色的怀表。
表盖边缘的鎏金早已剥落,唯余錾刻的蟠龙纹在昏暗中泛着冷光,龙睛处嵌着的东珠——虽为赝品,却仍映着残烛摇曳的光。
“永绥百禄”四个小篆在表盖内侧清晰可辨,那是景和帝御笔亲题。
彼时宸燧尚是内务府掌灯司的年轻主簿,捧着这枚怀表从养心殿退下时,檐角铜铃正撞碎一殿春光。
如今铜铃已在战火中熔成废铁,皇帝的尸骨亦化作邙山荒土,唯有这怀表与他枯瘦的手腕相依,在暮春寒雨里透着冰沁的凉。
“老爷,该服药了。”
丫鬟素心捧着青瓷药碗进门,碗沿描着的缠枝莲纹已磨得模糊。
她的指尖抵着碗壁,那青瓷本是暖的,却被她抖得溢出几点褐药汁,落在猩红地毯上,像极了多年前禁卫军溅在宫墙上的血。
窗外传来番商地界的警笛声——那声音尖利如哨,混着十里洋场的霓虹喧嚣,正一刀刀割裂这垂垂老矣的王朝。
宸燧闭着眼,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药汁顺着嘴角滑落,在颌下皱纹里蜿蜒,却惊起他舌尖残留的半世纪前的硝烟味。
天和之乱那年,宸燧站在畿都城头,看着叛军火把如流萤般漫过朱雀大街,禁卫军统领自刎前的悲号仍在耳畔:“陛下,臣愧对列祖列宗!”
而他当时正往坤宁宫运送最后一批鎏金烛台,烛台上的凤凰纹在火光中扭曲,似要振翅飞离这将倾的宫阙。
“阿燧,喝些燕窝粥吧。”
温氏端着白瓷碗进来,鬓角一缕银丝垂落,恰被烛火镀上微光。
她出身江左士族,及笄那年在苏州河衅撑着油纸伞,桃花落满青石板路,惊鸿一瞥便入了宸燧的眼。
此刻温氏眼角的细纹里凝着岁月,她腕上那支羊脂玉镯却依旧温润——那是他当年从粤海关监督府抄家时得来的,原主母曾戴着它教女儿描《女诫》。
宸燧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的怀表磕在紫檀小几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看见温氏慌忙放下碗来抚他后背,指尖的蔻丹早已褪色,露出黯淡的甲床。
不知多少年前温氏为宸燧挡流弹时,指甲缝里嵌着血,却还笑着说“不妨事”,如今却连端碗的手都在轻颤。
这具皮囊的衰老让他憎恶,就像憎恶王朝覆灭时散落满地的鎏金碎片——再精致的器物,终抵不过时间磨蚀。
当怀表指针划过子时,宸燧感到有双冰凉的手抚上额头。
那手不似温氏的温软,亦不像儿孙的惶急,带着雪山顶的寒意,指尖掠过眉骨时,他的意识突然飘离躯体。
襁褓中的啼哭、弱冠时在吏部大堂与同僚的勾心斗角、耄耋之年独坐在空荡的书房里听更漏——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最终定格在铜镜里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
镜中人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还燃着未灭的火,与百年前在养心殿伺候皇帝时那个眉目俊朗的少年重叠,竟分不清是岁月偷换了皮囊,还是野心蚀骨成灰。
“我不想死。”
宸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呢喃,声线却陡然变得清越,像初生稚子的啼哭。
五脏六腑似被无形的手攥紧撕扯,怀表链“啪”地断裂,蟠龙纹表盖跌落在地,露出内里镶嵌的东珠。
那东珠原是他从㶁繣太后凤冠上偷换的赝品,此刻却被他咳出的血珠染红,血色在珠面绽开,恰如窗外骤然划过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火尾坠入沉沉夜幕。
………
再次睁眼时,宸燧嗅到的是泥土与竹香的清冽。
晨露顺着竹叶滚落,在他掌心凝成水珠,凉意透骨。
宸燧躺在一片幽篁里,竹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远处传来山雀啼鸣,却无半分京城闹市的喧嚣。
他惊恐地抬手,看见的却是一双白皙细腻的少年手掌,指节纤细,掌心甚至没有半分老茧——这不是他那双握了半生权谋的手。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原主是冀州城郊外破庙的孤儿,今日本该去城南当铺送炭,却在途中被山匪劫道,推入深涧。
而他,宸燧,竟在王朝覆灭的喧嚣中,借这具少年躯体重生于此。
他下意识摸向怀中,那只断裂的怀表赫然在列,表盖内侧的东珠完好无损,只是在晨光下泛着奇异的幽蓝。
宸燧抚上自己的眉骨,指尖触到一颗温热的朱砂痣——原主的记忆里,并无此物。
“冷静。”
他对自己说,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敛。
竹风穿过竹林,掀起宸燧身上粗布短打的衣角,露出嶙峋的锁骨,与前世暮春榻上的枯骨竟有几分相似。
他扶着竹子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这是片陌生的山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润的灵气,与京城闹市污浊的烟尘截然不同。
冀州城的青石板路在晨雾中泛着青光,挑担的货郎正与米铺掌柜争论粮价。
宸燧贴着墙根行走,耳尖微颤,捕捉着每一句低语。
“青崖山出大修了?”茶肆里有茶客压低声音,指间的旱烟杆在桌角磕出火星。
“休要胡言,修炼者的事也是你我能议的?”另一人慌忙摆手,眼神却瞟向东南方云雾缭绕的山峦。
“修炼者”三个字如重锤敲在宸燧心上。
他攥紧怀中的怀表,表链硌得掌心生疼,却让他异常清醒。
前世在宫中曾听过方士空谈长生,只当是欺世盗名,如今这陌生世界的传言,却让宸燧眸中燃起微光。
深涧坠亡的剧痛、暮春榻上的濒死感、此刻少年躯体里跃动的生机——种种交织,让他看向青崖山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
破庙的蛛网在风中轻晃,墙角稻草堆里藏着半块发霉的窝窝头。
宸燧蜷缩在阴影里,借着从破窗射入的月光擦拭怀表。
东珠突然发出幽蓝光芒,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原主生母临盆前被山匪掳走,临死前攥着半块玉佩,玉佩上的纹路竟与怀表链扣的样式分毫不差。
宸燧摸索到怀中另一物——那是原主藏在衣襟里的半块玉佩,质地粗劣,却刻着繁复的云雷纹。
他将玉佩与怀表链扣并置,月光下,两者的纹路严丝合缝,宛如一体。
这诡异的契合让宸燧心头一震,忽觉这具躯体的死亡与自己的重生,或许并非偶然。
晨雾漫过山坳时,他来到庙后那棵老槐树下。
树根盘曲如虬龙,宸燧用石块刨开泥土,将半块玉佩埋入其中。
泥土沾在少年人的手上,带着湿润的腥气。
他摩挲着眉骨处的朱砂痣,那红点在晨光中似有若无,却灼烧着他的意识。
东南方的青崖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山风卷起枯叶掠过脚边,恍惚间似有龙吟自九霄传来。
市井传言里的修炼者、神秘的长生之道、这具躯体与怀表的不解之缘——种种线索在宸燧脑中交织,最终凝为一个念头。
他对着初升的朝阳低语,声音被山风托起,散入林间:“这一世,我想要长生…。”
指尖抚过怀表上斑驳的蟠龙纹,那龙睛处的东珠似在微光中流转,映出宸燧眸中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与决绝。
王朝覆灭的烬火、前世衰亡的残烛、此刻重生的竹露——皆化作他长生路上的注脚,而这冀州城的晨雾,不过是新的开端而已。
……………
穿越前的宸燧

穿越后的宸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