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西斜,清辉如练,将冀州城外的山林镀上一层冷银。
药师踏着子夜的露水上山,袍角沾着半山的夜露。
他腰间悬挂的青瓷瓶里,新采的血竭花正渗出黏稠的汁液,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宝石般的光泽,那汁液沿着瓶身细缝缓缓滑落,在草地上烫出细微的焦痕——此花生于极阴之地,汁液蕴含剧毒,寻常人触之即腐。
石窟入口处的蛛网在夜风中微微颤动,月光穿过蛛丝,在地面投下细碎的银斑。
药师甫一踏入,便顿住了脚步——空气中那股属于宸燧的、混合着百草腥气与新生血肉的独特气息,已淡得近乎消失。
石台上的稻草堆凌乱不堪,几缕断发粘在凝结的药渍上,发丝末端泛着奇异的半透明光泽,正是宸燧转化为药人时脱落的。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石台边缘一道新鲜的刮痕。
那痕迹边缘带着细微的粉末,在月光下呈现出玉质的莹润——是高阶石料摩擦才会产生的碎屑。
药师瞳孔微缩,他伸手探向石台下的暗格——那里本应存放着记录宸燧改造过程的羊皮卷,此刻却只剩空荡的凹槽,唯有槽底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殇德的古木气息。
“有意思。”
药师的声音低沉,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那笑容未达眼底,只在唇角扯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他并未动怒,常年与蛊虫毒物为伴的人,情绪早已如寒潭般沉寂,唯有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厉色,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药师想起离开时,曾将一滴“牵魂露”混在最后灌下的药汤里——那是用百种虫豸腺体熬制的秘药,能在目标身上留下持续七日的独特药味,轻若游丝,却逃不过他豢养的“寻蚁”。
从袖中取出巴掌大的紫木盒,打开的刹那,数十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蚂蚁蜂拥而出。
它们复眼闪烁着幽微的磷光,由无数细小毒囊构成的复眼在空气中高频颤动。
为首的蚁后突然转向石窟出口,触角直指东南方——那是冀州城的方向,空气中残留的“牵魂露”气息,正直指那里。
药师起身,拍了拍袍角的尘土,目光扫过石窟内那些仍在抽搐的丹人。
他们蜷缩在阴影里,皮肤下的药性仍在肆虐,发出破碎的呓语。
他的眼神淡漠如看朽木:“省了我处理失败品的功夫。”
语毕,药师转身跟随着寻蚁的轨迹,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道间。
冀州城的晨雾尚未散尽,恰似一幅被水洇开的水墨画。
寻蚁群沿着城墙根蜿蜒前行,蚁足踏过青石板路上,留下几乎不可见的湿痕。
最终,蚁群在城主府西侧的角门附近停了下来,密集地排列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触角齐齐指向朱漆大门深处。
这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混杂着庭院里的桂花香,却隐隐浮动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凡俗的气息——那是一种类似古玉埋于地下千年的沁色,温润中带着金石之坚,正是修行者收敛气息时散逸的“先天气息”。
他贴在墙角阴影处,眯起眼睛望向高大气派的朱漆门。
门楣上的雕花在雾中若隐若现,那是唯有权贵之家才有的繁复纹饰。
药师想起多年前在冀州城集市上匆匆见过一面的城主殇德——那个看似三十余岁的中年人,气度雍容如古玉,眼神深邃似寒潭,当时只觉其不凡,却未深究。
修行者之间,若不主动运转先天气息,彼此很难察觉对方深浅,尤其像殇德这种与他同为第十层次的存在,收敛先天气息时与凡人无异,却能在举手投足间暗藏乾坤。
刹那间,前因后果在药师脑中串联成形:殇德早已察觉他的实验,却一直按兵不动。
直到药人改造实验成功,才悄然出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掠夺,而他,药师,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辛辛苦苦培育出的“作品”,终究为他人做了嫁衣。
换作旁人,此刻或许已怒火中烧,但药师只是冷笑。
愤怒是最无用的情绪,只会干扰判断。
殇德的实力深不可测,若正面冲突,他未必能讨到好——赢了,能否斩杀对方?输了,虽可凭手段脱身,却难免损兵折将,更可能暴露自己其他的隐秘。
“城主府……”药师喃喃自语,目光扫过角门上方的雕花,“既然硬抢不得,便从长计议。”
他悄然退至城外一处废弃的土地庙,药师从怀中取出一卷兽皮地图。
地图边角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上面用朱砂标记着冀州城各处势力分布。
城主府的位置被画了个醒目的圆圈,旁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殇德,深不可测。”
他的指尖划过地图边缘,最终停在“幕僚”二字上——任何权柄中心,必有心腹辅佐,而心腹,往往是最容易被撬动的缝隙。
殇德的首席幕僚,名叫昭桧懿。
药师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年约六十,出身寒门,却凭权谋之术深得殇德信任,在城中权势滔天,素有“智囊”之称。
他听闻此人表面和蔼可亲,常以儒者自居,暗地里却手段狠辣——当年为殇德清除异己时,曾设计将政敌满门投入蛇窟,却做得滴水不漏,反让世人以为是政敌自身获罪。
“昭桧懿……”药师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勾勒出此人的形象:或许是个面容清瘦、眼尾微垂的老者,穿着考究的锦袍,腰间系着象征身份的玉带,说话时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眼神却像藏在云雾后的寒星。
他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让他渗透进城主府的契机。
根据传闻,昭桧懿有两大癖好:一是嗜茶,尤其钟爱一种名为“雪顶乌龙”的茗茶;二是贪墨,虽位高权重,却对金银珠玉有着近乎病态的执念。
药师的手指敲击着地图,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雪顶乌龙,他库房里恰好有半饼,是去年从一个商队手里用几株珍稀毒草换来的;至于金银……他从不缺那些俗物,只要能换来他需要的东西。
但这还不够。
昭桧懿能在殇德身边屹立不倒数十年,绝非贪财好色之辈那般简单。
此人必多疑,且极其看重利益权衡。
若想让他为己所用,必须拿出足以让他背叛殇德的筹码——或者,抓住他足以致命的把柄。
药师想起宸燧眉骨上那颗朱砂痣,以及改造时发现的、她体内对先天气息异乎寻常的亲和度。
殇德带走宸燧,显然是看中了她作为“容器”的潜力。
若昭桧懿知道,殇德手中有这样一个能提升修为的“宝贝”,而自己能从中分一杯羹……或者,若让他相信,帮助自己夺回宸燧,能让他摆脱殇德的控制,独揽冀州城大权……。
“攻心为上。”
药师卷好地图,将寻蚁收回木盒,嘴角的笑意变得幽深,“先去会会这位“昭先生”。”
翌日午后,冀州城最大的茶肆“沁芳楼”二楼,临窗的雅间内茶香袅袅。
昭桧懿正慢条斯理地冲泡着一壶新得的雨前龙井,茶烟氤氲中,他穿着一身月白色杭绸长衫,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角的皱纹笑起来时会堆成一团,看似慈和,唯有那双微微内眦的眼睛,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对面的座位空着,桌上却多了一个古朴的紫檀木茶盒。
昭桧懿拿起茶盒,指尖拂过盒盖上雕刻的“凤穿牡丹”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纹饰过于繁复,刀工虽精,却透着商贾之家的俗气,并非他喜欢的素雅风格。
“先生可是在等某个人?”一个阴柔的声音在雅间门口响起。
昭桧懿抬眼,见一个身着灰布长袍的青年倚在门框上,面色苍白,眼窝微陷,正是药师。
他认得此人,冀州城回春堂的掌柜,虽名声不佳,却医术诡异,据说能治些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
“阁下是?”昭桧懿放下茶盒,语气平淡,眼神却已悄然戒备。
药师自顾自地走进来,在对面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露出半饼色泽墨绿的茶饼——正是雪顶乌龙。
“在下药师,久仰昭先生大名,今日特来奉茶。”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落在昭桧懿手中的紫檀茶盒上,“先生似乎对这茶盒不甚满意?”
昭桧懿的手指在茶盒上轻叩两下,皮笑肉不笑地说:“无功不受禄,阁下这茶,恐怕不是白送的吧?”
他端起茶杯,茶盏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
“先生慧眼。”
药师打开雪顶乌龙的包装,一股清冽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那香气中带着雪后松针的冷冽,又有乌龙特有的醇厚,“在下确实有事相求。”
他并未直接提及宸燧,而是话锋一转,“听闻先生近日为城主大人处理一批“旧账”,甚是棘手?”
昭桧懿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所谓“旧账”,是指殇德暗中清理的一批早年跟随他却心生异心的老部下,此事极为隐秘,除了他和少数心腹外,无人知晓详情。
药师如何得知?“阁下消息倒是灵通。”
昭桧懿端起茶杯,掩饰住眼中的惊疑,“只是不知,这与阁下有何相干?”
药师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
瓷瓶通体漆黑,瓶口用蜡封着,“此乃“忘忧散”,”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寻常药材,“服下后,能让最倔强的汉子开口吐露心声,且事后毫无记忆。”
“先生若用在那些“旧账”上,想必能省去不少麻烦。”
昭桧懿盯着瓷瓶,又看向药师,眼神变得深沉。
那目光像是探水的竹竿,试图丈量眼前此人的深浅。
“你到底想做什么?”
药师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窗外的风听见:“我只想请先生帮个小忙,留意一下城主府内……一位新来的“客人”。”
他没有说出宸燧的名字,只是用指尖在自己眉骨处比划了一下,“她眉骨上有颗朱砂痣,是我一位失散多年的“故人”。”
昭桧懿的目光锐利如刀,在药师脸上逡巡。
他何等精明,立刻猜到这“故人”绝非寻常。
城主府近日确实多了个神秘女子,被殇德安置在西跨院,严禁任何人靠近,难道就是此人?
“城主府的事,岂是我能随意“留意”的?”
昭桧懿放下茶杯,语气带着警告,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先生说笑了,”药师不以为意,又取出一叠银票,整齐地码在桌上。
银票的数额极大,足够寻常富贵人家吃喝一辈子,“这点小意思,权当先生的“茶水费”。”
“若事成之后,在下还有重谢。”
昭桧懿的目光在银票与药师之间游移,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名为贪念的毒蛇,在他心中悄然抬头,吐着信子,舔舐着他的理智。
但昭桧懿很快压下冲动,脸上重新堆起笑容:“阁下诚意虽足,可此事风险太大,容老夫……考虑考虑。”
“先生尽管考虑,”药师起身,“在下静候佳音。”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似笑非笑地说,“对了,先生府中后院那棵老槐树,底下埋着的东西,最好尽早处理掉,否则……阴湿之地,易生虫蚁啊。”
昭桧懿的脸色瞬间煞白,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烫在手上却浑然不觉。
老槐树底下,埋着的是他早年贪墨赈灾款、杀人灭口的罪证!药师如何得知?!那槐树位于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看着药师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昭桧懿眼中的慈和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阴鸷。
他拿起桌上的雪顶乌龙和银票,又看了看那个“忘忧散”的瓷瓶,指尖用力攥紧了茶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昭桧懿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与药师如出一辙的、算计的笑容:“有意思……看来,这冀州城的水,要更浑一些了。”
药师离开沁芳楼后,并未立刻走远,而是在街角的阴影里站了许久。
他能想象出昭桧懿此刻的神情——震惊、恐惧,然后是贪婪与决断。
人性的弱点,总是如此相似,只需轻轻一撬,便会裂开巨大的缝隙。
药师抬头望向城主府的方向,云层不知何时已厚了起来,将午后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昭桧懿……”他默念着这个名字,转身融入人流。
此人野心勃勃,且心狠手辣,像极了一块藏在暗处的毒饵,只要投对了地方,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而此刻,城主府西跨院内,宸燧正临窗而立。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襦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眉骨上的朱砂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窗外的阳光被云层切割成碎片,落在她身上,却未带来半分暖意。
宸燧对窗外的鸟语花香视若无睹,只是低头看着手中那只断裂的怀表。
表盖内侧的东珠依旧散发着幽蓝的光芒,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
殇德将宸燧安置在此,并未过多干涉,每日只派侍女送来精致的膳食和汤药——那汤药滋味奇特,入口微苦,却能让她体内那股混杂着药草气息的暖流更加凝练。
宸燧能感觉到,那股暖流比在石窟时更加精纯。
殇德偶尔会来西跨院,并未对她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一直用像欣赏艺术品般的目光打量她,其中带着审视与满意。
宸燧对此毫不在意。
殇德也好,药师也罢,在她眼中都只是不同的“工具”。
殇德能提供庇护和资源;药师则代表着危险与变数。
她需要做的,只是冷眼旁观,等待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时机,就像当年在宫墙下,静观各方势力角逐,最终总能找到夹缝中的生机。
当侍女提及“昭桧懿”这个名字时,宸燧的指尖在怀表链上轻轻一顿。
她记得前世听过的那些权谋故事,那些在权力漩涡中辗转腾挪的人物,他们或隐忍,或狠辣,或野心勃勃。
若此人真如传闻般集大成,那么冀州城或许会变得格外“有趣”。
有趣,是她对这世间少有的评价,无关情感,只关乎这是否能为她的长生之路提供新的变量。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宸燧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平静如常,不起一丝波澜。
她又低下头,再次看向手中的怀表,表盖上的蟠龙纹在幽蓝光芒中若隐若现。
……………
昭桧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