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的秋雨来得缠绵,如丝若缕地缠绕着飞檐斗拱,将城主府的青石板路浸得发亮。
宸燧临窗而立,指尖划过窗棂上凝结的水珠,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棵被雨水压弯枝条的金桂树上。
自入府以来,殇德从未对她提及任何关于修行的事,每日的汤药却让她体内那股混杂着药草气息的暖流愈发凝练,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府外街巷中行人的情绪——愤怒、喜悦、恐惧等无数细小的波纹,在她感知的边缘起伏。
这种异状让宸燧想起在石窟中她被药师灌下的那碗汤药。
而此刻,府外的雨幕里,药师正与昭桧懿在城南一处密室内相对而坐。
室内烛火摇曳,映着墙上挂着的冀州城舆图,图上城主府的位置被朱砂画了个醒目的叉,旁边用蝇头小楷列着九行字:
一曰寒鸦渡水,以伪讯惑其视听;
二曰毒藤缠柱,以疫瘴乱其城防;
三曰移星换斗,以替身乱其真身;
四曰釜底抽薪,以断粮迫其分神;
五曰蛛网缠蝉,以密探困其消息;
六曰假途灭虢,以借道袭其不备;
七曰笑里藏刀,以亲信溃其心腹;
八曰偷梁换柱,以药物改其认知;
九曰连环扣杀,九策连动,破其根本。
昭桧懿捻着山羊胡,指尖在“笑里藏刀”四字上反复摩挲。
窗外雨声渐急,敲得木窗棂咚咚作响,他却仿若未闻,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忌惮交织的光芒:“药师兄这九策,环环相扣,端的是……”话未毕,却被药师抬手打断。
“昭先生只需记住,”药师的声音低沉如雨夜雷鸣,“第一策“寒鸦渡水”,需你亲自向殇德进言,言称青崖山方向出现修炼者异动,有宝光乍现。”
他推过一个紫木匣,匣内躺着一枚鸽蛋大小的珠子,“此乃“蜃光珠”,能模拟修炼者的气息波动,我已托人置于青崖山外十里,三日内必有异象。”
昭桧懿拿起珠子,触手微暖,内中似有流光转动。
他沉吟道:“殇德此人,多疑如狐。”
“当年我替他除去王都司一家,他事后仍派人查了我三年账目。”
“若只用一策,恐难奏效。”
“所以需要九策连动。”
药师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划过城主府西侧的角门,“第二策“毒藤缠柱”,我会在三日后于西市米铺投放“枯叶散”,此毒入体无显症,却能让人身虚力乏,三日内全城必起恐慌。”
“届时殇德需分兵维持秩序,城防空虚。”
“可城中若起瘟疫,殇德必会封锁城门,我等如何接应?”昭桧懿追问。
“这便是第三策“移星换斗”。”
药师嘴角勾起冷笑,“我已寻到一个与那药人容貌三分相似的死囚之女,稍加易容,可做替身。”
“待城中混乱,我会设法将替身送入城主府附近,引殇德分神追击,真正的目标,便可从西侧角门带出。”
烛火突然跳跃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昭桧懿看着舆图上那九道朱砂痕迹,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九策看似各自为阵,实则每一策都在为下一策铺路,犹似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只待殇德踏入,便要将他层层缠住。
“只是……”昭桧懿犹豫道,“若殇德看穿此乃连环计,反将一军,我等……”。
“他看穿与否,并不重要。”
药师打断他,目光锐利,“重要的是,他对昭先生你,信三分,疑九十七分。”
他凑近昭桧懿,压低声音,“你只需在进言时,做出“偶然得知”、“为城主分忧”的模样,他便会在“信其有”与“疑其诈”之间摇摆。”
“这一摇,便是我等的机会。”
………
三日后,秋雨未歇。
昭桧懿身着素色锦袍,手持象牙笏板,踏入殇德的书房。
殇德正临窗观雨,案上摆着一卷未看完的兵书,旁边的香炉里,龙涎香正袅袅升起。
“城主,”昭桧懿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方才老夫接到密报,青崖山方向,昨夜三更有宝光冲天,隐约伴有龙吟之声。”
他偷眼观瞧,见殇德背对着他,身形未动,只是握着茶盏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
“哦?”殇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青崖山乃修炼者盘踞之地,有何异动,也算寻常。”
“非也非也,”昭桧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密报言称,那宝光并非寻常修炼者斗法,倒像是……有异宝出世。”
他顿了顿,观察着殇德的反应,“若真有此等机缘,我冀州城若能……”。
“昭先生何时也信这些无稽之谈了?”殇德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当年王都司便是听信了“异宝”的谣言,才中了埋伏。”
他的目光落在昭桧懿手中的象牙笏板上,“这密报,是何人所送?”
昭桧懿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镇定:“是在下早年布置在青崖山脚下的暗线,此人素来老实,从不妄言。”
他将笏板呈上,“城主若不信,可派人前往探查。”
殇德接过笏板,并未立刻查看,只是放在案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雨幕。
“派人探查自然是要的,”他缓缓道,“只是冀州城防务要紧,不可轻动大军。”
殇德沉吟片刻,“便让城防营副统领刘猛,带三百人前往青崖山外围查看,切记,只许远观,不许靠近。”
昭桧懿心中暗喜,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三百人……是否少了些?若真有修炼者在场,恐有危险。”
“正因如此,才不能多派。”
殇德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昭先生费心了,此事便按你说的办。”
殇德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昭桧懿躬身告退,走出书房时,后背已渗出一层薄汗。
他知道,殇德虽未完全相信,却已动了分兵之心。
第一策“寒鸦渡水”,成了三分。
………
与此同时,城主府西跨院内,宸燧正坐在桌前,用一枚细针挑着怀表齿轮间的锈迹。
侍女端来的汤药放在一旁,已有些凉了。
她能清晰地听到书房方向传来的对话——并非刻意偷听,而是改造后的听觉让她能捕捉到百米内的细微声响。
“青崖山……宝光……”宸燧低声重复着,细针在齿轮间一顿,划出一道细微的痕迹。
昭桧懿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焦虑,殇德的回应则滴水不漏,却在“分兵”二字上顿了顿。
这让她想起前几日在府中听到的下人闲谈,说西市米铺最近来了个外地客商,出手阔绰。
片段的信息如散落的棋子,在宸燧脑海中逐渐排列成形。
青崖山异动,分兵探查,西市……她放下细针,看向窗外依旧连绵的秋雨。
药师的手段,昭桧懿的野心,殇德的多疑,这三张不同的网,正在冀州城内缓缓展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宸燧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怀表盖,东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
她不是旁观者,却也未被迷局困住。
因为在宸燧眼中,没有“局”,只有利益的流动与人心的算计。
………
正如药师所料,三日后,西市米铺果然出事了。
先是有食客吃完米糕后上吐下泻,紧接着,街对面的布庄掌柜也突然病倒,症状相同——全身乏力,呕吐不止,皮肤上隐隐出现暗红色的斑点。
“枯叶散”的毒性开始发作。
消息像是瘟疫那般在冀州城蔓延,恐慌迅速取代了秋雨的凉意。
百姓们纷纷紧闭门窗,往日喧闹的街市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城防兵在街上巡逻,维持秩序。
………
殇德的书房内,气氛凝重至极。
昭桧懿站在一旁,面色忧虑:“城主,西市已有一百五十六人发病,郎中们都束手无策,只说是……邪祟作怪。”
殇德看着桌上的病情记录,眉头紧锁。
他伸出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下“枯叶散”三字,又迅速抹去。
“不是邪祟,是人为。”
殇德沉声道,“传我命令,封锁西市,所有发病者一律迁入城外义庄隔离,命太医署立刻研制解药。”
“可是,”昭桧懿迟疑道,“城防营本就分了三百人去青崖山,如今城内人心惶惶,若再分兵封锁西市,恐怕……” 。
“所以需要你,”殇德抬眼看向他,目光锐利,“昭先生素有贤名,可前往东市安抚百姓,宣讲防疫之法。”
昭桧懿心中一凛,这是要将他调离核心区域。
昭桧懿面上却不露声色,躬身领命:“城主放心,在下定当尽力。”
就在昭桧懿离开书房的同时,药师已带着易容后的替身,潜伏在城主府西侧的角门外。
替身名叫“李翠萍”,是个被判处绞刑的死囚之女,药师用药物强行改变了她的容貌,虽只有七分相似,但在雨夜中足以乱真。
“记住,”药师低声对李翠萍说,“待我发出信号,你便从角门旁的狗洞爬进去,往西侧跨院跑,只需让巡逻兵看见你的背影即可,其余的,不用管。”
他递给李翠萍一块沾了宸燧药味的帕子,“此帕能引开他们的注意。”
李翠萍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不从。
药师取出一枚竹筒,对着天空轻轻一捏,一道绿色的焰火骤然升起,划破雨幕。
几乎在同时,城主府内响起了警报声。
巡逻的城防兵发现了鬼鬼祟祟的李翠萍,立刻追了上去。
“有刺客!保护宸燧姑娘!”领头的校尉大喊,一队人马朝着西侧跨院冲去。
而此刻,真正的宸燧正坐在窗前,看着那道绿色焰火,又听着府内的喧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
第二策“毒藤缠柱”制造混乱,第三策“移星换斗”声东击西。
药师的布局,果然周密。
她甚至能想象出药师此刻的位置——应该在角门外的暗处,等着混乱平息后,伺机而动。
而殇德,恐怕已经识破了这声东击西之计,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反制。
果然,片刻后,喧哗声渐渐平息。
有人来报,说“刺客”已被擒获,却是个容貌相似的替身。
殇德的声音从正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废物!连个替身都分不清!加强戒备,尤其是西侧跨院!”
宸燧端起早已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
药味苦涩,却让她体内的暖流更加活跃。
宸燧能感觉到,府外那股属于药师的阴鸷药气,正在悄然退去。
第一波交锋,殇德险胜,却也付出了分兵和城内恐慌的代价。
接下来的几日,冀州城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
昭桧懿按照药师的计划,不断在殇德面前“不经意”地透露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时而说青崖山的宝光越来越盛,时而又说西市的“瘟疫”有蔓延之势。
药师则在暗中配合,时而在城东制造小规模的骚乱,时而又在城南散播关于殇德苛政的谣言。
殇德应对得极为勉强。
他对昭桧懿的怀疑越来越深,却又无法完全撇清,毕竟昭桧懿跟了他几十年,熟知城内大小事务。
殇德一面加强对宸燧的保护,一面暗中调查昭桧懿的往来书信,却发现药师极为谨慎,从未留下直接证据。
宸燧则像一个精准的观察者,将府内府外的变化尽收眼底。
她看到昭桧懿每次进言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看到殇德在听到消息时紧握的拳头,看到城防兵们日益疲惫的神色。
宸燧将这些片段串联起来,九策的轮廓在她心中逐渐清晰:“寒鸦渡水”调兵,“毒藤缠柱”乱城,“移星换斗”惑目,“釜底抽薪”想必是断了城中粮道(她前日听闻运粮队被不明人士袭击),“蛛网缠蝉”则是药师用密探封锁了城外消息……。
这些计谋,看似各自为战,实则环环相扣,目的只有一个——分散殇德的注意力,创造抢夺宸燧的机会。
然而,殇德终究是修行者,且在冀州城经营多年。
第五日深夜,当昭桧懿再次向殇德进言,称发现了药师的藏身之处时,他终于不再忍耐。
“昭桧懿,”殇德的声音冰冷至极,坐在书房主位上,目光如刀般剜着他,“你还要演到何时?”
昭桧懿脸色煞白,强作镇定:“城主何出此言?”
“青崖山的宝光,是蜃光珠所为;西市的“枯叶散”,是药师的手笔;城南的谣言,是你让人散布的。”
殇德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身上的先天气息不再收敛,形成一股无形的威压,让昭桧懿几乎喘不过气,“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能瞒得过我?”
昭桧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城主饶命!是药师逼我做的!他拿我……拿我当年的把柄要挟我!”
“要挟?”殇德冷笑,“我看你是利欲熏心!”他抬起手,一道淡金色雄浑深厚的气劲凝聚在指尖,“你跟了我几十年,念在旧情,我给你个痛快。”
就在气劲即将击中昭桧懿的瞬间,书房的窗户突然被一道黑影撞破,一股浓烈的药气扑面而来。
“昭先生,走!”药师的声音响起,同时数枚毒针射向殇德,迫使他后退半步。
药师一把抓起地上的昭桧懿,破窗而出,消失在雨夜中。
殇德追到窗边,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深深的疲惫。
他没有下令追杀,只是站在窗前,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传我命令,通缉昭桧懿,全城搜捕。”
至于药师,殇德没有提。
在冀州城这万里都城内,除了他,确实再无一人是药师的对手。
但同为修行者,轻易不死磕是潜规则。
况且,昭桧懿跟了他几十年,终究是有几分情谊在,杀了便杀了,若追出去伤了和气,反而不美。
城主府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气氛比以往更加压抑。
昭桧懿的书房被查封,他的亲信们也被一一拿下。
殇德似乎并未因这次背叛而过多迁怒,只是更加频繁地来到西跨院,有时一坐便是半个时辰,沉默地看着宸燧,眼神复杂难明。
宸燧对此毫不在意。
她坐在窗前,看着雨过天晴后,冀州城上空重新出现的太阳。
九策连环,终究是失败了。
药师的算计不可谓不精,昭桧懿的配合不可谓不密,但终究输在了殇德那“信三分,疑九十七分”的极致多疑上。
宸燧想起昭桧懿被救走时那惊恐的眼神,想起药师破窗而入时那决绝的姿态。
在她眼中,这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的失败案例。
药师欣赏昭桧懿的权谋,所以救他;殇德顾念旧情,所以不追。
一切都源于“利益”与“权衡”,与所谓的“情谊”或“愤怒”无关。
宸燧低头看着手中的怀表,表盖上的蟠龙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九策迷局,于她而言,不过是透过窗棂看到的一场雨幕中的博弈。
宸燧是局中的棋子,却又仿佛置身局外,冷静地分析着每一步的得失。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而她,宸燧,既非当局者,也非纯粹的旁观者。
她是那个在局中行走,却始终盯着终点的人。
长生之路漫漫,冀州城的这场风波,不过是途中一道稍显复杂的坎。
殇德再次来到西跨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宸燧临窗而坐,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宸燧手中把玩着那只怀表,眼神平静无波,似乎这几日冀州城内的惊涛骇浪,都未曾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涟漪。
殇德站在门口,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这个被药师精心改造、又被他从石窟中带回的药人,第一次真正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宸燧不像是个活人,她倒像是一件精密的、只为某个目的而存在的器物。
“你似乎……并不惊讶。”
殇德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宸燧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敬畏,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惊讶何为?”她轻声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寻常琐事,“不过是棋子落错了位置,被棋盘主人清掉罢了。”
殇德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看着宸燧那双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突然意识到,或许在这场九策迷局中,真正的旁观者,从来都不是他,而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药人。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宸燧重新转向窗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无人察觉的笑意。
冀州城的残棋已了,而她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
宸燧女图